第52章 断腕

  千川的病时好时坏,但眼见着人是虚下去了。直到寒冬来临之时,大雪在傍晚时分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本是下着雪珠子,沙沙地喧闹着打着窗子,颖儿和绍祺趁着落雪前准备出去拾些柴火进来烧着。姜问给他们的黑炭是没法用的,他们只能依靠柴火。

  颖儿和绍祺背着箩筐,绍祺手里还拿着镰刀,两人一个割一个捡,十分默契。绍祺百忙中抬头看了看颖儿捡的柴火,忍不住笑了:“这就是你捡的柴火?”

  颖儿回头看了看,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是啊,怎么了?”

  绍祺在她的箩筐里翻了翻,抓了一部分出来扔在地上:“这些柴火水分多,不够干燥,烧起来不仅不好烧而且还会烟熏火燎的。”

  颖儿有些不好意思,低头笑了笑:“我也没割过柴火,不知道要什么样的才好。”

  “割柴火还是我来吧,你不会。”绍祺注意到颖儿的手上割破了几个小口子,还有荆棘刺进皮肉里的小刺,暗黑的一点一点,又心疼又好笑,“才这么一会儿你的手就这样了,回去擦擦药吧。”

  颖儿不肯回去,跟在绍祺后头唠叨:“你是不是觉得我笨啊?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这不能怪我,我从小就在宫里长大,没干过这些。但是我不怕吃苦,我不是那种娇气的大小姐......”

  绍祺弯着腰割柴火,头也不抬:“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话真多。”

  颖儿撇了撇嘴:“我觉得你挺嫌弃我的。”

  绍祺没搭理她,这条山路窄小,旁边就是个小坡,大概有个两米高,颖儿一个不小心,足下一滑,身子一斜便往坡下摔去,眼见得就要摔得狼狈不堪,忽地身子一旋已被人拉住了手臂一把扯了上来,颖儿窘着脸揉着自己的胳膊:“你手劲真大,我胳膊都快被你扯断了。”

  绍祺无语:“我救了你啊。”

  颖儿抿着嘴笑了笑:“谢谢。”

  绍祺无奈地摇头,故意蹙着眉头道:“我可听不出一点儿诚意。”

  颖儿低着头笑,绍祺突然心头一热,如浪潮迭起,目光再不能移开。颖儿鸦翅般的睫毛微微一垂,落下圆弧般的阴影。这样的静默,仿佛连时间也停住了脚步。

  山中阴阴欲雪,风刮在脸颊上像刀割一样疼。等到两人割满了两箩筐柴火,回到小院时,里头的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凝滞,小院里寂寂疏落,鸦雀无声,唯有风簌簌吹过,恍若冰凉的叹息。

  颖儿眉头渐渐蹙起:“出什么事了?”

  二人推开门,所有人都聚在尹妃的屋子里,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站在床边,只是全部保持着沉默,一言不发。

  一灯如豆,残影幢幢。

  绍祺看了看床上,千川躺在那里,盖着厚厚的被子,脸色苍白。尹妃坐在他旁边,脸上的阴翳越来越重。

  绍祺脚步轻轻地走到汐泽旁边,用疑惑的眼神询问,汐泽只抱着两个孩子摇头。

  其实绍祺可以猜测到出了什么事,千川不慎染了风寒之后一直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重。他原本就体弱多病,在宫里养尊处优的时候渐渐好转,但如今的条件已远不如在宫里之时。

  千翊坐在一旁拿扇子扇着药罐的火,眼圈也有些红。

  尹妃把能盖的衣服被子全部盖在了千川身上,他的身子却依旧微微发抖着,身体的底处像有一块寒冷的冰,身子却滚烫滚烫,燥热难当。千川含糊地半睁着眼睛,薄薄的窗纸外落着鹅毛样的大雪,漫天席地地卷着,卷得这世界都要茫茫地乱了。

  苏焕怀里的嘉名软绵绵的声音传来,打破了寂静:“爹爹,我困了。”

  苏焕看一眼窗外的天色,捧着她的脸柔声哄着:“乖,我们一会儿就去睡觉。”

  尹妃回过头:“苏焕你们带着孩子们先回去休息吧,我和千翊在这儿守着就好。”

  尹妃看着千川在昏睡中依然痛楚的神情,心口一窒,觉得自己就像被火烤着的一尾鱼,慢慢地煎熬着,焦了皮肉,沁出油滴,身心俱焚。

  千翊拿布裹着药罐的把子,将药倒在碗里,端着递给尹妃。他扶起千川,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尹妃吹凉了药一口口喂进千川口中,喂着喂着,她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死死咬着唇忍着眼泪。

  待到夜半时分,千川的呼吸弱得像游丝一般,细细的,好像随时会断了一样。他全身滚烫,高烧烧得他面色血红,喃喃地呻吟着,烦躁而痛苦。

  千翊伸出手,轻轻摸着千川的额头,凄然落下泪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千川终于安静了下来。

  尹妃双膝一软,瘫倒在床前。千翊赶紧扶住了她,尹妃终于忍不住,倒在千翊怀里放声大哭。

  尹妃从未这么无助过,仿佛自己成了一根细细的弦,只能任由命运的大手弹拨。整个人,无一处不被撕扯拉拨着痛。那痛,锥心刺骨,连绵不绝,但哪怕断绝崩裂,她亦只能承受,什么办法也没有。

  千翊的泪也像黄梅时节连绵的雨,不断坠落。

  过了两天,嘉树闹着要出门玩,安勋便带着嘉树出去了,回来后嘉树却有些闷闷不乐的。

  嘉树已经五岁多了,小小的孩子十分明艳可爱。此时却双眼微红,似是委屈的模样,神情也恹恹的,不似平时一般活泼,尹妃用疑惑的目光探询安勋的神色,安勋却似有些难为情,只低了头,安慰似的拍了拍嘉树的肩膀。

  尹妃把她抱在腿上:“嘉树,来,跟娘亲说,为什么不高兴啊?”

  嘉树烟波一黯,已带了一丝哭腔,依依道:“娘亲,我想吃糖人儿。”

  “糖人儿?”尹妃莫名其妙地看着安勋,“想吃就给她买吧,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吧?”

  嘉树愈加委屈,忍不住抽了抽鼻子:“爹爹给我买了,但是......”

  安勋揉了揉嘉树的小脑袋:“好啦,多大点事啊,不说了。”

  尹妃抱着嘉树哄了半天,柔声道:“没事,咱们不听你爹爹的,跟娘亲说,爹爹给你买了糖人儿之后呢?”

  嘉树终于按捺不住:“爹爹给我买的糖人儿被别人抢去了,她还说我这种野孩子,有饭吃就可以了,吃什么糖人儿啊......”

  尹妃脸上的肌肉微微一搐,已然含了几分怒色:“是谁说的?”

  嘉树摇了摇头,安勋接口道:“就是这儿的守将姜问的大女儿,叫姜觅夏。姜问府里的下人带着她在街上玩,正好碰见嘉树想吃糖人儿。”

  尹妃心疼地揽着嘉树,却突然发现嘉树的右手掌上有些擦痕,已经被清洗干净并上药了,但在嘉树白嫩的手心上还是十分突兀。

  尹妃轻轻握着她的手仔细瞧了瞧:“这是怎么了?”

  嘉树眼中泪光一闪:“她抢了我的糖人儿,还推我,把我推倒在地上,我拿手撑着,手就蹭破了。”

  嘉树忍不住扑到尹妃怀里哭:“娘亲,我好久没有吃糖人儿了,她把我的糖人儿抢走了还不吃,扔在地上了......娘亲,我要糖人儿......”

  尹妃紧紧抱住嘉树,长长的睫毛掩映下的双眼看不清神色。

  入夜,尹妃木然站在屋门口,身子无力地倚靠在门上,任由门上参差不平的木疙瘩咯着自己裸露的手臂,浑然不觉疼痛。

  汐泽在尹妃身上披了件外衣把她拉回屋里:“你在想什么呢?站在风口上也不怕冻着,瞧你,全身冰凉。”

  尹妃吃力地摇摇头:“我全身一点感觉都没有。”

  汐泽无奈:“那是被冻僵了。”

  尹妃呆呆地看着汐泽戴着半个面具的脸,雪白的牙齿咬在薄薄的红唇上,印出一排深深的齿痕:“汐泽,从前在宫里,若灵为你配了许多凝结血痕、祛疤消肿的好药,装在数十个珐琅描花圆钵里面,若灵说只要你一直用着那些药,疤痕会淡许多。只是现在......我已经没有办法给你那些药了。”

  汐泽笑容明澈:“没事的,你自己以前也说,不在乎这些。”

  “但是汐泽,我真的很想什么都给你们最好的,尽我最大的努力给你们一切。”尹妃抑制住心底无助的苍茫,“但是我现在好恨自己,我真的就是个废物,如果不是因为我太没用,米宓的阴谋就不会得逞,千川和沐言就不会死,孩子们也不会跟着我吃苦被别人瞧不起被别人欺负,今天嘉树不过是想吃个糖人儿,平白无故受了姜问的女儿好大的委屈。你知道吗,我现在突然想明白一件事,姜问受了米宓的吩咐,她会让我们在这里住一辈子,这些孩子长大以后也不会有出头之日,他们会天天被欺凌,一辈子受气——我总不能把他们关在这个小院子里一生一世?而我这个做娘亲的,什么都不能为他们做,我连保护自己的孩子不受欺负的本事都没有,我真不明白,我天天这样混下去的意义在哪里?”

  汐泽愣愣地看着尹妃,似乎,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呼吸间有锥心的焦痛,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割裂般的痛楚。

  尹妃的目光再瞬间凌厉如刀锋,唇齿间没有丝毫温度,连她的心,也是没有温度的。尹妃环视着这间破败的草屋,冷笑道:“我凭什么住在这种乡下人堆杂物的地方?米宓又凭什么在金銮殿一手捏着我的生死?她才是那个应该遭到报应吃苦受罪的人!”

  心中有犀利的痛楚翻涌不止,尹妃平一平气息,缓缓吐出四字:“我要回宫!”

  汐泽的眸子微见凌厉:“眼下回宫夺回皇位是最好的法子,但是我们现在被困在燕西关,要想做到实在是难于登天。”

  尹妃紧紧握着他的手:“汐泽,有很多事你都不知道。我这一生,遇到了太多奇迹,有很多我从来不敢想象的事情都发生在了我的身上,就像一场永远醒不来的梦。我想,我的身上一定还会发生更多的奇迹,我要让欺负陷害我们的人付出代价,要让帮助善待我们的人得到应有的回报,否则我这一生都白活了。”

  有晶莹的液体漾得眼前模糊一片,汐泽紧紧抱住尹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