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意难平(下)

  入夜,颖儿急急跑到昭阳殿传沐言,道:“皇上在未央宫等候边正卿。”

  这样仓促来传,沐言只得换了衣服,匆匆往未央宫而去。

  尹妃一人卧在长窗边的紫檀榻上,并未因沐言的入殿而起身。沐言并不敢多话,只在她身边静静坐下,温柔笑道:“皇上这次南巡辛苦,我......”

  尹妃霍然坐起,狠狠一掌打在了沐言的脸上。

  这一下猝起突然,沐言痛得脸颊一阵阵发麻,眼前金星乱晃,登时怔在了当地。沐言陪伴尹妃多年,这是他第一次挨打。

  沐言慌忙伏下身道:“皇上要打,臣不敢多言,只是臣做错了什么?还请皇上明白示下。”

  尹妃静默片刻,伸手托起他的下巴:“朕问你,你对汐泽做了什么?”

  沐言含泪仰起头道:“谭凤卿谋害蓝正卿,事情败露,一时愧急自尽,臣也很心痛。”

  尹妃眸底血红,有难以言喻的撕裂的伤痛:“朕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告诉朕实话!”

  沐言哑声道:“臣说的就是实话。”

  尹妃几乎暴怒起来,脸色铁青,如暴雨骤来,额上青筋暴起,她劈头盖脸地把手里的一个卷轴砸到沐言脸上,一个耳光再次扫到沐言的左颊上,这一掌打得十分用力,沐言的脸颊立刻肿胀起来,他伏在地上,卷轴在他眼前展开,正是绍祺手中的那个卷轴。

  大门“吱嘎”开了,安勋、苏焕和佑灿看到这副情景皆是愣住了,他们还没有将此事告诉尹妃,他们实在害怕十绝阁的人会对他们的孩子下手,可没想到尹妃居然提前知道了此事。

  尹妃看到他们三人进来,神情勉强敛了敛,道:“你们怎么来了?”

  安勋低声道:“臣等......来给陛下送些点心......”

  他们确实是来送点心的,苏焕手里还拿着一个红木食盒,里头放着八宝玫瑰花卷、奶白枣宝、花盏龙眼等几样点心。

  沐言伏在地上发愣,安勋他们绝对不敢把此事告诉尹妃,那么尹妃又是怎么知道的?沐言腹中急痛欲裂,只强撑着不敢言语。

  “陛下,边正卿他......”佑灿讷讷地开口。

  尹妃的面孔被深深的哀痛浸透:“汐泽重伤,性命垂危,熙铭在救治下已经苏醒,但功力大减,锡天轻伤,还需要再养一阵子。”

  “谭,谭凤卿还活着?”安勋既惊且喜,“他不是被......不是自尽了吗?”

  尹妃看向沐言的眼神难掩厌弃痛心之色:“边沐言留了他一命,对他严刑拷问,逼他说出了在宫外暗查之人是熙铭和锡天,随即全国追杀他们二人。”

  苏焕听得一头雾水:“那,皇上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呢?”

  尹妃神色一凛,沉声道:“汐泽被灌下miyao,囚禁在城外的翠屏山,严刑之下,汐泽供出熙铭和锡天在暗中调查符禹被害之事,随即沐言便下令追杀熙铭和锡天二人。但沐言没有想到的是,熙铭和锡天出宫后一直在宫外埋伏着暗中观察,沐言把汐泽带出皇宫时他们一路尾随,得知了汐泽被关押的地方,但他们二人势单力孤,无法解救汐泽,他们便决定到朕南巡的落脚处寿州来向朕求救,但在路上被十绝阁发现,全力追杀,熙铭掩护锡天逃离后身负重伤,摔下山崖,锡天则逃到了朕这里,将此事告诉了朕,朕先去了山崖下找到熙铭,他被树枝的阻力所救,还有一丝气息,经若灵的救治已经苏醒。接着朕去了关押汐泽的翠屏山,将他救出,一同带回了宫里,只是汐泽伤势严重,现在还昏迷着。”

  沐言心中激荡难言,腹中因着这激荡愈加疼痛,安勋有些急切:“陛下,我能去看看汐泽吗?”

  尹妃点点头:“去吧,他就在未央宫偏殿。”

  安勋再不管其他,夺门而出,苏焕眼见沐言痛苦的样子,心中不忍,上前想要搀起沐言,口中道:“皇上,边正卿还有着身孕,先让他起来吧。”

  沐言想要推开他,但没有一丝力气,他的手软弱地垂下去,他痛得呼吸几乎被蒙住,他挣扎着,耗尽了所有力气。

  待他睁开眼睛,已是月色迷蒙的夜里,璟铄跪在他身旁,除此之外空无一人。

  沐言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肚子,他的肚子平平的,他吓得几乎要跳起来,璟铄赶忙道:“主子!主子别着急,小皇子安然无恙,只是有些早产,太医说要好好养着。”

  沐言尚有些迷茫:“皇子?”

  “是,皇上说让您先养好身体,其他的事......以后再说。”璟铄低声道。

  沐言环视一圈,一片空旷寂寥,他只是愣愣的,一缕悲寂的笑浮上脸颊:“以后再说?我还能有以后吗?”

  璟铄犹豫着:“小皇子被,被皇上带走了,璇玑公主和致宁皇子也被带走了。”

  沐言哑然:“你去求皇上,让我看看孩子。”

  璟铄愣了愣,支支吾吾地说道:“皇上说,昭阳殿里不许出去一个人,已经,已经让侍卫看管起来了......”

  沐言怔怔地躺着,良久,他轻声道:“罢了。”

  月光晦暗不明,淡淡的似一抹灰影,深夜的殿中越发寒冷。

  尹妃坐在汐泽床头,愁容不展,若灵把了脉,思量再三,沉声道:“陛下,谭凤卿的情况怕是不好,他身受鞭刑,又因浑身湿透而着了风寒,现下微臣只能尽力而为。”

  尹妃点点头,似是脱力般:“你一定要救活他,他不能死,绝对不能死。”

  安勋陪在一旁,心里又恨又急:“皇上,你看汐泽的脸,已经......”

  尹妃取下汐泽额头上的毛巾,放在凉水里搅了再放他头上,动作极是温柔:“没事的,我会让太医配制最好的祛疤的药,汐泽的脸一定会好起来,就算好不了,我也不在乎这些。”

  安勋厌恶地皱着眉:“边正卿的心可够狠的。”

  尹妃出神片刻,郁然叹了口气:“我真没想到,我才南巡半月,宫里就闹翻天了。沐言原本也是温和善良的人,如今怎么会变得这么可怕。更让我担心的是,他居然跟被废为庶人的米宓内外勾结......”

  安勋眉心一动:“那,米宓可抓到了吗?”

  尹妃轻轻摇头:“早就人去楼空了。应该是收到了消息,被十绝阁的人接走了吧。颖儿已经领兵全国搜捕。”

  安勋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犹豫着又不敢开口,尹妃问道:“想说什么?”

  安勋露出几分怜悯之意:“皇上还是去看看他吧,不管怎么说,他刚生完孩子。”

  尹妃眉心拧得越发紧,凝视着药碗中幽幽热气,冷淡道:“我不想见他。”

  尹妃的叹息幽幽地钻进安勋心底去,他明白她的不忍和为难:“皇上不肯去,是因为人事已变,面目全非吗?”

  尹妃缓声道:“我一直记得,沐言在我面前是多么温柔随和,我真不想看见他背着我的那副刽子手的样子。”

  安勋喃喃道:“皇上不去,是因为心疼汐泽所受的苦和符禹的死,我虽然也恨他,可我见过他抱着冰凉的嘉晨时无助的样子,他也是可怜,如今皇上去看看他,也算是成全了他。不管怎么说,这件事还得听他自己分辩分辩。”

  尹妃的眼底渐渐又纷碎的柔情慢慢积蓄,沉吟良久,她终究长叹:“好吧,那我就去看看他。”

  尹妃抱着小皇子去的时候,沐言还虚弱地躺在榻上,璟铄哪里也不去,就跪在他床边,见尹妃来了,赶忙起身行了礼,退出殿外合上了门。

  尹妃叹息,将孩子放在沐言身旁:“你看看吧。”

  沐言把孩子紧紧抱在怀中,贪婪地看着孩子的脸,喜极而泣:“皇上,小皇子和嘉晨刚出生的时候一模一样。”

  尹妃心头一颤,有无限的怜悯同情为难夹杂着怨愤如绵而韧的蚕丝,一丝丝缠上心来:“沐言,我想听你为自己辩解。”

  沐言的眼角滑落两行清泪,绵绵无力地滑过他苍白的脸:“皇上,我不想害人,真的,我从小到大,连只鸡都没杀过。哪怕是当初,桓启灿差点害死我,我都从未动过杀心,可是,我的嘉晨死得好无辜,她才那么小,我不明白,我从不害人,为什么蓝符禹还要害死我的孩子,我跟他无冤无仇,他......”

  尹妃的语气轻柔得如同三月的风,熨帖而暖融:“沐言,嘉晨不是符禹害死的,是他身边的莫岚,符禹也是事后才知情,你只是看《毒蛇经》上说花儿红产自北戎,就认定是符禹害死了嘉晨,其实这只是一个误会。”

  沐言微微一怔,然而转瞬,他轻轻摇头:“就算不是他,也跟他脱不了干系。”

  尹妃眼角有微亮的泪光:“沐言,如果你因为嘉晨的死而误会符禹,对他下了毒手,我还可以理解,可是汐泽、熙铭和锡天呢,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沐言咬着暗紫的下唇,勉力道:“汐泽,是我对不起他,我只是害怕他和熙铭锡天一起查清了我做的事,那样我就完了。”

  “所以你就要杀人灭口?”尹妃的脸色沉了沉。

  沐言的笑容凄苦如残叶瑟瑟:“我没有办法,皇上,有些事有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就像是个可怕的怪圈,收不住的。”

  “你是怎样害死的符禹?我只知道海棱香木,其中的细节你是怎样安排的?”

  沐言的神思不知游离何处,痴痴道:“那天,我让安勋拿了一幅我亲手画的《送子观音》图送给蓝符禹,他把那幅画挂在了寝殿里。那幅画的紫檀木卷轴是空心的,里面塞满了海棱香木的粉末。失火的那天,我让十绝阁的下属混进他的寝宫,从外头锁上他寝殿的门窗,然后放了火。火烧起来,那幅画也燃烧起来,里面冒出的黑烟致使蓝符禹中毒,他发现了其中关窍,在神智还清醒的时候扯下自己腰带上的金片,在上面刻下了‘当心边沐言’这几个字,这个金片现在在安勋那里——我其实早就知道了,只是一直都没想好怎么对安勋下手。后来,火烧毁了整个寝宫,那幅画也化为灰烬,神不知鬼不觉。”

  沐言想了想,突然嘿嘿一笑:“其实要解毒很简单,以海棱香木的花之球茎和水而饮,毒性即解。只是我不说,就再没有人知道了。”

  尹妃还是那样平静的口吻,却多了一丝显而易见的冷漠:“这些事里,米宓有多少参与在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