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意难平(上)

  沐言皱着眉头听着里头的惨叫,璟铄打开门出来:“主子,他晕过去了。”

  沐言回头,站在门口往里看,汐泽倒在地上,右脸血肉模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皮肉的焦臭。沐言微微蹙了眉:“你往他脸上烫干什么?”

  想了想他又道:“罢了,他有的不过就是那一张脸罢了。”

  “来人。”沐言吩咐道:“拿水来泼醒他。”

  侍从从廊下的大水缸里舀了一盆,不管不顾一泼,将汐泽浇得如落汤鸡一般,汐泽一个激灵,悠悠转醒。

  沐言轻咳几声,语气温柔:“疼吗?”

  汐泽无力地趴在地上,冰凉刺骨的水珠滑过他一样冰冷而麻木的面孔,他觉得头越来越重,声音也有点缥缈:“你有什么手段全部使出来吧。”

  沐言轻叹一声:“你怎么就是这么傻呢?汐泽啊,你要是再不说,这烙铁可就要烫到你的两个孩子身上了。”

  一瞬间,汐泽的脸孔因愤怒和惊惧而扭曲得让人觉得可怖,他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强撑着坐了起来,声音凄厉:“边沐言!你敢动我的孩子,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沐言微笑,眼睛眯成微狭,温婉而有锋芒:“活着的时候斗不过我,死了还能翻天不成?”

  汐泽伏在地上,剧烈地咳嗽,一直咳到唇角有鲜血涌出,有片刻的死寂,汐泽仿佛是用尽了所有力气锐声尖叫起来,他的声音听起来凄厉而尖锐,一声又一声,仿佛是一块上好的衣料被人狠狠撕裂的声音,听得人心神俱碎。

  良久,汐泽虚弱地伏在地上,神色渐渐软了下去:“熙铭和锡天在宫外暗查,他们查出了你用海棱香木害死了符禹,还有米宓府苑有黑衣人出入,落脚点在城外的城隍庙。”

  沐言长舒了一口气,忽然放缓了声音,低语如呢喃:“你看,你早说出来,不就免受这皮肉之苦了吗?可惜了,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啧啧,就这样毁了。”

  沐言施施然转身:“全国搜捕左熙铭和应锡天,一旦找到,格杀勿论。”

  宫里一片死寂,苏焕和佑灿带着孩子一同搬进了安勋的宫中,为的是一旦出什么事彼此有个照应。沐言也懒得管他们,他全部的精力都放在搜捕熙铭和锡天以及绍祺身上,十绝阁的人办事一向利落,但是这茫茫天地,若要找到两个有心藏匿起来的人,直如大海捞针一般,一时间还没有有用的消息传来。

  倒是璟铄禀道:“主子,绍祺应该是躲在文侧卿宫中。”

  沐言微挑双眉:“哦?你确定?”

  “是,每个宫都搜遍了,只有文侧卿的宫里,不许奴才带人去搜查。”

  沐言也不急,朝他招了招手:“来,尝尝这白果栗子松,我吃着还不错。”

  璟铄愣了愣:“主子,绍祺......”

  沐言吃完了手里的白果栗子松,璟铄扶着他起来,沐言道:“走,咱们这就去文安勋宫里看看。”

  安勋见沐言领着人走进他的寝宫,一点也不慌张,只从容地起身行礼,苏焕和佑灿也神色自若。

  沐言坐在主位上笑道:“我宫里有个奴才偷了东西跑了,我不过是想查一查,文侧卿为何阻拦呢?”

  安勋兀自浮起一个幽绝的笑意:“臣宫里并没有偷东西的奴才,只是因为宫里三个孩子睡得香甜,不愿让人打搅罢了。”

  沐言哦了一声,微微颔首:“不错,那孩子们现在可睡醒了吗?”

  安勋道:“已经醒了。边正卿想要找什么,命人去找就是。”

  沐言盯着他,浅浅微笑:“好。”

  璟铄刚要带人搜查,突然外头有侍从进来禀报:“主子,陛下的銮驾已经在宫门外五里了,请主子快准备着迎驾。”

  沐言眉心微微一跳,安勋三人仿佛是松了口气,沐言冷冷道:“我再提醒你们一遍,你们敢多说一句,那三个孩子性命难保。”

  他们都知道,沐言所言非虚。沐言在宫里安排了多少十绝阁的人,他们不知道,这些人分布在哪里,他们也不知道,如果沐言出了什么事,这些十绝阁的徒众一定会对三个孩子痛下杀手。

  沐言领着他们和孩子们至宫门口迎驾,朝臣们也得了消息,整整齐齐地站在那里。

  远远地见皇帝的仪仗逶迤而来,明黄色的金龙仪仗灿如阳光,肩舆高八尺、宽八尺、深十尺,古檀底座,朱红梁脊,镂金为轮辋,丹青画毂轭,华盖四角都坠有镂空的金球,顶上以金银铸金龙出云为檐,四周垂绣额珠帘、白藤间花,肩舆前后用十八幅红罗销金掌扇遮簇。

  众人纷纷跪倒,山呼万岁,銮驾停在汉白玉台阶下,红锦金毯漫漫延伸至上殿,尹妃从肩舆里走出,颖儿扶着他的手躬身在旁,尹妃一身云纹九龙华袍,愈加灿烂耀眼,安勋微微抬头看着她,泪水忍不住簌簌而下,皇上终于回来了,她要是再不回来,自己恐怕也要死在沐言手里了。

  苏焕和佑灿也如逢救星般地看着尹妃,尹妃却只淡淡地,面色肃然而庄重,她端坐于重华殿龙椅之上,接受朝臣们的叩拜如仪。

  时间倒回至十五天前。

  那晚没有月光,夜色如浓墨一般,远近有无数火把燃出松木的清香,只听得马匹打着响鼻的“砰砰”声,夹带着马铃叮当。

  领头的蒙面人骑在高头大马上,在岔路口四处望了望,似乎是在分辨方向。他指着右边的小径:“往那边走。”

  锡天靠近温暖的火堆,暖着被凌冽的寒风吹凉的双手:“咱们走到哪儿了?”

  熙铭极目远眺:“应该是到寿州境内了,皇上南巡,銮驾就歇在寿州,等天亮了我们再赶路,应该明天晌午就能见到皇上。”

  锡天点点头不再说话,只专心撕着手中的面饼。他们急于赶路,风餐露宿,所带的粮食都要选择方便易携的,现下手里只有干得发裂的面饼和装在鹿皮囊里的酒。锡天将硬如铁皮的面饼泡在酒里泡得软和些,他们才能吃得动。

  熙铭喝得急了,呛了一口,浓烈的酒气直灌入喉,辣得喉头直冒腥气,像有小小的毛刺一下一下刮着,烧灼感一直蔓延到五脏六腑。

  锡天朗然笑道:“你这是怎么了,连喝酒都不会了?”

  熙铭正欲再言,忽地生出几分凌冽之色,远远望向远方。锡天不知他为何警觉起来,不由也顺着他望的方向看去,只见远处的树林间亮起几个火把,随即越来越多的火把将树林照亮。

  熙铭和锡天对视一眼,旋即起身跃上马背,准备向相反的方向离开,没想到他们调转马头时,却发现另一个方向也是密密麻麻的火把,二人心道不好。很快,火把便将他们团团包围。

  待得奔到近处,但见数十匹骏马驮着数十个蒙面的黑衣人,人既矫健,马亦雄骏,无数手持火把的黑衣人跟在他们身后。

  熙铭和锡天握紧手中的兵器,扬起马鞭,那马性烈,奔跑飞快,为首的黑衣人只稳稳骑在马上,含着笑看着他们。

  熙铭还没来得及去想他们为何不追,只觉一阵天旋地转,马一声长嘶,二人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原来那些人早有埋伏,用绊马索绊倒了他们的马。

  熙铭不假思索地挡在锡天身前,低声道:“你一会儿抢一匹他们的马,我掩护你,你一直向南走,去找皇上。”

  锡天咬着牙,那些黑衣人步步逼近,将他们围在中间。他强自镇定道:“你为什么不去?”

  熙铭回头瞪他一眼:“你赶紧给我滚,否则我们谁也逃不出去,汐泽也再不能得救!”

  为首的黑衣人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你们是自己了断呢,还是要我动手?”

  蓦地里嗤嗤嗤嗤四声,熙铭发出四枚短剑,铮铮两响,两个黑衣人使剑挡掉,另外两人中剑倒地。为首的黑衣人见熙铭不肯束手就擒,一声令下,手下挺剑一拥而上,熙铭一跃而起,身在半空时已拔剑在手,左足一着地,右足立即跨前,唰唰两剑,分攻两个黑衣人,锡天看准了一个黑衣人所骑的高头大马,看着应该是个脚程极快的宝马,他不由分说,挺剑力攻,但那骑马的黑衣人着实了得,双剑挥动,招数巧妙,二人酣斗片刻,熙铭斜刺里刺来一剑,那黑衣人一分神,被锡天斩落马下,锡天飞快跃上马背,扬鞭而去。

  为首的黑衣人一见不好,指着锡天的背影连声喝道:“快去追!”

  熙铭此时左臂已中了一剑,拉下了半只袖子,露出手臂,臂上划出一条尺来长的伤口,鲜血淋漓。他顾不得疼痛,拦在追杀锡天的黑衣人面前,手中的剑青光闪动,他大有视死如归的气势,只道:“想杀锡天,先从我尸体上跨过去。”

  那马奔了一阵,敌人喧叫声已丝毫不闻,锡天稳稳伏在马背上,头脑中一阵阵晕眩,说不出的难受。他强逼着自己策马扬鞭,嘚嘚的马蹄声踏碎寂静的夜,踏得人心也跟着碎了。

  临近天亮的时候,东方露出一丝鱼肚白,然后是渐渐柔肤粉,浅橘黄,虾子红,一抹一抹映照着澄澈的蓝天。那马早已精疲力尽,瘫倒在路边,好在此时他已接近一个城郭,于是锡天弃了马匹,飞奔至城中,进得城去,行人熙来攘往,甚是繁华。锡天已逃了整整一夜,滴水未进,再这样只怕支撑不到见到尹妃之时。他只随便进了一家客栈,要了些吃食,打算问清路途之后买一匹马再接着赶路。

  小二告诉他,这里是寿州城西,听说皇帝的銮驾就歇在城北的寿州刺史府,由铁甲军严密护卫,整个城北已被封锁,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

  锡天心头陡然一松,顾不得剩下的酒食,冲出客栈就向城北奔去。

  空气里是死水一般的沉默,所有人像是寒冬腊月被冻在了结了厚厚冰凌的湖水里,只觉寒意从骨缝无声无息渗入。尹妃额上青筋暴涨,原本清秀的面容微微有些扭曲,只唇角衔着一抹冰冷如利剑的笑,叫人不寒而栗。

  锡天躺在榻上,若灵为他把了脉,道:“禀皇上,主子身上的伤只是皮外伤,敷上药很快就能好了,皇上不必担心。”

  尹妃坐在旁边,握着锡天冰凉的手:“锡天,我这就去救熙铭和汐泽,你别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