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剑光寒十四州

  01

  俞凛之自认为许久不曾在梦中了。

  每日夙兴夜寐,劳累不堪,他本就身体羸弱,总是睡不够,一旦入睡便是沉睡,很少做梦。但是不知为何,明明喝了不少酒,他今天居然做了梦。

  在梦中,他似乎还是个在凤藻宫中陪伴皇子的陪读少年,每天卯时就起床,去十一皇子的居所等候,再陪伴十一皇子上书房。梦里的天气很不好,鹅毛大雪不见停,太傅没有下令休学,再如何也要去上书房。

  前一日在凤藻宫偏殿,几个年龄相仿的皇子玩得兴起,都七七八八地睡作一团,俞凛之和其他皇子的陪读都在另外一个房间里等候,等了一夜,醒来直接去书房。

  “凤藻宫离上书房很远的,你要小心。”他从旁边小太监手里拿过伞,正要撑伞出门,就听到眼前有人说话。他一抬头,发现是慕灵素站在她面前。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方面感觉慕灵素的脸庞是模糊的,另一方面又觉得她穿着红色大氅的样子很好看,映着白雪,只觉得是一只踏雪而来的仙灵。

  他道:“我知道了。”走到门口撑开伞,他又问,“你不是已经出宫去了吗,怎么还在凤藻宫侍奉皇后娘娘?”

  慕灵素转身打开门,风雪交加拂面,他只觉得清凉。慕灵素背对着他走出门,道:“我已经领旨指婚给了宜阳王殿下,过几日便一乘婚轿抬进王府,立为宜阳王侧妃。”

  梦中的俞凛之早就知道这个结果,并不对这句话震惊。他与她并肩而行,满目的飞雪将他视线中的红墙黄瓦掩盖。他道:“你为了进他的门,竟还是屈尊为妾。情爱真令人如此执迷吗?他若真的爱你,敬你,万万不能让你做一个侧妃。”

  “侧妃有何不可?一样珠翠傍身,荣华富贵。”慕灵素在寒风中裹紧了身上的大氅,状似有些畏寒。她的双眼始终盯着地面,虽然嘴上在应答俞凛之,但是没有与他有过眼神交流。她低着头笑笑,“有些事情,你是强求不来的。你再如何喜欢我,我还是不能把你放在我的心里。宜阳王殿下是天之骄子,比起你来,还是他更与我相配。”

  “是。”俞凛之只觉得雪花扑面冻得他脸颊发疼,也没有什么心思反驳慕灵素,“或许是我自作多情了,你本就应该跟他在一起。”

  慕灵素又轻轻笑:“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以身相许,也没有那么多神仙眷侣。你父母的事情,便是最大的教训。你我若是成了婚,只怕会更辛苦。”

  风更大了,刮起满天飞雪,就像是夏日的微风吹起珠帘一般简单。“呜呜”的风鸣声有些刺耳,路还有很长很长,怎么也看不到头。俞凛之有些乏力地估算距离,心里也在犯难。何时这凤藻宫有这么大了?

  “我妹妹过几年就要嫁给太子,到时候慕氏一门就有两名天子儿媳,无比的荣耀。太子兄弟既是手足又是连襟,真是再好不过了。”慕灵素对这个结果甚是满意,声调都是上扬的。她说完这一句,终于抬起头看着俞凛之,“我希望,你能祝福我。”

  俞凛之看着她素净如白雪的脸庞,道:“你明知我的心在你这里,为何还要逼我虚情假意地祝福你?”他抬手意欲抚摸触手可及的这一张脸,“慕灵素,你是否爱我?”

  可惜,抬手却是一片虚空。

  俞凛之第二日从宿醉中醒来时,慕灵素正在床的内侧睡着。

  她怎么在自己房间里?

  俞凛之一瞬间心慌意乱,他努力回忆昨晚的每一个场景,大脑内却是一片空白,只有他喝醉后,慕灵素和管家扶他回房间的情景。

  他实在想不起来太多,只能看着慕灵素发呆。她仍然在熟睡,似乎正在美梦之中,嘴角还有一丝浅浅的笑意。俞凛之看着她的睡颜,不知不觉入了迷,忘了自己本来想做什么。他从未想过和慕灵素会有“同床共枕”的一天,他也没想到过,她的睡颜恬静而美好,比平常他眼中的慕灵素要动人许多。

  不知为何,他心中毫无征兆地产生了一种想抚摸她脸颊的冲动。

  慕灵素本在梦中,或许是梦到了什么让她厌烦的事,突然动了一下,俞凛之吓得不轻,抬起来的手也突然放下来了,生怕被她发现他在看她,立马转过头去。他确实被她的动作惊到了,明明她没有醒,他却依然慌张不已,心跳居然非常快,手心也有些汗。

  宿醉后的头痛折磨着俞凛之,他视线恍惚,竟有些看不清眼前女子的样貌。他缓缓闭上眼睛,再重新睁开,发现他和慕灵素都是衣衫未褪,一人睡了一边。

  这样看来,其实昨天晚上并没有发生什么出格的事情,知道昨夜万事平安,他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俞凛之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正想倒一杯茶解解渴,就听见管家在外敲门:“少爷,丞相大人的家书又来了。”

  他放下茶杯,快走几步想打开门让管家进来,一想到慕灵素还睡着,又转身回到床前,放下床帐,看了看仍然觉得不够,又挪过一边的六扇红木屏风把床挡了个严严实实,才去给管家开门。

  俞凛之接过书信后,本想直接关门,一向沉默寡言的管家突然阻止他道:“少爷,您不要不读这封信。”

  此前俞凛之出发去南京那日,家里曾经来过丞相府的人,说是要等少爷回来。管家那时就猜到应该是丞相告诉了少爷什么事情。但是丞相府的人没多久就走了,少爷也好好地回来了。再加上今天丞相府又送来这封信,他就知道,多半是上次,少爷抵抗了丞相的命令。

  “我自有分寸。”俞凛之抬头看了管家一眼,关门进屋。

  他翻过信封正面,上面一个字也没有,只有一个“顾”字徽记,表明这是丞相府的家书。上回他撕了家书没有看,也不知外公是否生气了。他打消不看家书的想法,撕开信封。

  顾诚在信中竟没有开门见山问他不看书信之事,而是破天荒地问起他身体是否康健,旧疾发作是否频繁,写了将近一页过后,顾诚才动笔提及俞见武被羁押,随时会被斩首之事。顾诚在信中的意思就是告诉俞凛之,他的几个舅舅政绩平平,几个表兄弟整日只知享乐,不学无术,只有他资质最佳,希望他回到丞相府,承袭祖荫,入朝为官。

  当然,一切都是有前提的。顾诚希望他能够公告天下,他和俞见武即日起能够断绝父子关系,并前往户部迁出自己的户籍,挂在丞相府。如此一来,他就能进言赦俞见武无罪,所有事情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

  俞凛之冷笑了一声。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代价极低的“皆大欢喜”?外公怕是就等着他们父子骨肉离间才心里舒坦。

  不过看外公信中字里行间的意思,只要他不明确拒绝,父亲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明白这一个事实,他心里紧绷已久的那根弦突然就松弛了,总是压迫他的责任心也消失不见。

  他有些侥幸,为了自己暂时不用夹在外公和父亲之间而感到开心。他身体向来不好,数月以来一直为父亲的安危劳心劳力,已经病危好几回了。若不是这些年来父亲与外公一直交恶,他的责任心驱使他不停地在两人之间周旋,竭尽全力也想促成两人关系缓和,或许,他早有向死之心了吧。

  俞凛之拿着信纸的手无力地松开,纸张单薄,顺势飘着落到地上。他心里极其疲倦,根本就无心管这几张信纸,直接从上面踩过去,顾诚落款的几个字上鞋印清晰可见。

  02

  俞凛之走到床前,把屏风搬回原来的位置,想继续把床帐打起来。床帐是用的舶来西洋物件,半透明的纱巾材质,却能挡住许多光线。不经意之间,他透过床帐瞥到慕灵素影影绰绰的睡颜,明明看不真切,俞凛之却觉得美得不可方物。

  从前他们年纪尚小,加上两家势力相对,即便是他们经常在凤藻宫碰面,也没怎么说过话。后来再见面时,两个人已经在宫外,一个和外公决裂,一个家道中落,身世各有各的凄凉,各有各的不容易。

  在宫外的这几年,他们总是有所求才会碰头,相处的时光总是匆忙的,如果不是这一眼,他根本不会注意到,慕灵素已经出落得有几分惊为天人的韵味,不再是初见时那个十三岁的小姑娘。

  他从来不曾注意,慕灵素的左侧眼角还有一颗红痣,她睡觉时嘴角会紧紧地抿着,两片红唇会拉成一条线,看起来似乎连入眠时整个人都是紧张的。慕灵素或许是梦到什么不好的东西,身躯动了一下,头往旁边一偏,额头前的碎发披散到脸颊,让她有些痒。

  不过这么一个细微的动作,在俞凛之眼中,竟有几分可爱俏皮。他的心仿佛被几只小虫挠了般,有一些从未有过的心痒难耐。

  大概,他是着了魔吧。

  他摇了摇头,把杂念从脑子里清除出去,打起床帐,把慕灵素叫醒:“小慕,小慕……起来了,别睡了。”

  说这话时,他的内心有些不情愿。但是他的理智告诉他,时间已经不早,府里的下人会渐渐出来走动,不一会儿便有人来他的房中侍奉他盥洗。再不叫醒慕灵素,到时候被丫鬟仆从们看见,于慕灵素一个女儿身而言,不会有什么好后果。

  “嗯?”慕灵素睡眼惺忪地醒来,本以为是哪个丫鬟奴婢叫她,结果睁开眼睛,却是俞凛之站在她面前。

  她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看错以后,一瞬间大骇:“你怎么……”话未完全出口,她才发觉房间陈设不对,定睛一看,自己竟然是在俞凛之的床上睡了一晚上,顿时脸都羞红了,“我怎么在你房间?”

  俞凛之气定神闲地坐在桌前,端着他才看到的、即使冷透了仍然能闻到煳味的醒酒汤:“我只知道昨天我喝多了,要你送我回房间。”

  他说的句句属实,他确实只记得这些,别的他一概不记得。

  慕灵素用尽全力回忆,也只记得她本来要哄他喝醒酒汤的,结果莫名其妙地就睡着了。睡着也就罢了,他们怎么就睡到一张床去了?

  慕灵素无奈扶额,原本稍稍好些的脸又憋红了,她悄悄把脸转到一边,想躲开俞凛之的视线,不让他发现自己的脸红成什么鬼样子。

  这个动作俞凛之看在眼里,他竟觉得有些可爱。从前,慕灵素给他的印象是洒脱大方的,这些小节她都不会很在意,现在却不同了,原来,她也是一个有小儿女心思的人。

  他又不瞎,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她脸红了呢?想不到她还想自欺欺人地隐藏这一点,的的确确有些引人发笑。

  他收敛住嘴边的笑意,问慕灵素:“现今也没什么大事,我的身体也还过得去,无甚需要你日夜操劳的地方,你可要回苏州家里?”

  “你父亲的事,你不管了吗?”慕灵素知道俞凛之向来责任心极重,万万不可能置亲生父亲的生死于不顾,这时他突然说“没什么大事”,她只会下意识地觉得情况不妙。

  俞凛之把醒酒汤倒在一棵松树盆栽里,悠然自得道:“我父亲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有性命之忧的。我虽然身体还过得去,心里却再也提不起劲了,既然他暂时不会有事,我也想稍作休息。”

  他的精神在父亲和外公之间已经耗费了太多,他想喘息,这才得到了一个机会。

  慕灵素也知道他多年以来处境尴尬,没有多言半句,只道:“好,既是如此,我也回家照看照看。”

  03

  当晚,俞凛之在武林梦设宴,为慕灵素饯行。

  俞凛之尚未从前一天的饮酒中缓过劲,故而没有饮酒,只是以茶代酒,款待席间宾客——说是宾客,不过慕灵素、沈清渝、沈涵嫣和苏提伽四人。

  “虽与慕姑娘相识匆匆,但我倒是久仰慕姑娘芳名。”苏提伽拿着马奶子酒走到慕灵素身边,向她的杯子里斟了一杯茶,谦恭有礼地把自己的酒杯放低一些,“我好几次来俞府都没见到慕姑娘本尊,但是我师兄总是提起你。”

  慕灵素现在一听到别人在她面前提起俞凛之就尴尬,一眨眼脖子都红了。

  苏提伽行走世界各地多年,人情练达的程度非同一般,怎能看不出来她神色的变化?他装作不经意地看了俞凛之一眼,继续对慕灵素道:“慕姑娘此次回苏州家里,何时才又来临安?即便我不在这里了,我师兄也盼着你来。”

  他的调笑很快得到了俞凛之的回应。俞凛之手里拿着一枚干果儿往他身上轻轻一掷,嘴里满不在乎,眼睛却牢牢盯着低着头害羞的慕灵素:“休得胡诌。”

  他一个男人光明磊落,苏提伽再如何开他的玩笑他都无所谓,可是慕灵素一个女子,云英未嫁,昨天还阴差阳错彻夜跟他共处,她心里恐怕早就有了疙瘩。

  他怎么样都行,就是担心慕灵素的心里因此有了负担。

  “小慕尚未婚配,你可注意些吧,师弟。”俞凛之有些许生气,夹了一筷子海蜇丝到苏提伽碗里,“多吃饭,少说话。”

  他可不愿意因为苏提伽的口无遮拦让慕灵素跟他横生隔阂,思来想去,还不如让苏提伽识相点儿主动闭嘴:“师弟还想吃什么,我嘱咐小二给你加个菜。”然后回头照顾慕灵素,“给你上一碗酒酿红豆元宵,要不要?”

  还未等得慕灵素应答,一阵箭头破空之声就从远处传来。

  俞凛之听惯了这声音,想也不想便知这是高速移动的箭头发出的声音,毫不犹豫地抱住慕灵素卧倒在地,双手迅速扭转慕灵素的身体,让她背对自己,用身躯为慕灵素挡住不知会从哪里射来的箭。只听得“咻”的一声,一支孔雀翎织锦穿云箭穿破窗户,直直射入房间内的柱子上。

  俞凛之想站起来一探究竟,但是很快,他还没有完全放开慕灵素,就有无数支箭从窗外射进来,逼得他不得不步步后退,抱着慕灵素往房门的方向去。

  场面混乱,他根本就顾不上其他,自然也不会留意到苏提伽比他从容许多,躲在屏风后面一直没动。箭四处乱射,却没有一支落在苏提伽周围。

  “别怕。”一边躲避箭头一边后退的空当,俞凛之还不忘安抚怀中头都不敢抬的慕灵素,“我们马上就会离开这个房间……”

  “呯!”俞凛之话音未落,房门就被人强行撞开。他和慕灵素回头一看,门口来人数量不少,清一色的西域打扮,手持弯刀兵器,一看便知来者不善,不出意外,大概和射箭的人是同伙。

  沈清渝护着沈涵嫣躲在窗下,当他看到为首大胡子的脸后,他的记忆就被唤醒了。三年前他去西域,路经贵霜国时被劫,劫匪头子正是这个大胡子。当年,他为了保住一行人的性命,不但主动让出货物,还把自己身上的朝廷库房珍品拿出来了,结果商队的人马依旧无一幸免,自己的头部也遭到损伤。

  但是让他感到惊奇的是,为何过了这几年,他还能在中原见到这个大胡子?这个大胡子明明就是一个土匪头子,谁会千里迢迢把他雇到中原来杀人?

  他还来不及细想,就听到好几个劫匪惨叫着倒下。他抬头一看,站在门口和劫匪距离最近的俞凛之不知何时已经出手反击,放出袖中暗器,重伤了对方。

  沈清渝小心翼翼地带着沈涵嫣往他挂佩剑的地方去,想取回自己的兵器帮俞凛之一把,正一边观察周围情况一边移动,一把刀就驾到了沈涵嫣脖子上。

  “王爷若想保住公主殿下一条命,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一个劫匪突然出现在兄妹二人身后,冷不防将手里的大刀放在沈涵嫣脖子上,位置极其险要,若沈涵嫣行差踏错一步,就有可能丧命。

  沈清渝抓紧了沈涵嫣的手,从前他遭遇任何危险都能从容冷静,可是现在性命受到威胁的人是他的妹妹,他再如何强迫自己冷静也没办法。沈涵嫣自幼丧父,母亲也随后殉情去世,身世已经非常可怜,如果今天他一个举止不当害死了她……只怕即使母后不怪罪他,他自己都很难释怀。

  沈清渝想了想,问道:“你想干什么?”

  他只能顺从劫匪的意图,确保沈涵嫣的安全。

  “王爷果真是识时务。”此人似乎是有备而来,一边留意着不让刀刃伤到沈涵嫣,一边逼迫沈清渝松开沈涵嫣的手,一步一步远离沈涵嫣,然后将刀背反过来,勾住沈涵嫣的脖子,把她带到自己身边,一个手刀敲晕了她,伸手挡住她向下倒的身体。

  劫匪似笑非笑地看着敢怒不敢言的沈清渝道:“多谢王爷配合,王爷请放一百二十个心,我们的目的不在公主的性命,所以不会伤她一分一毫。”

  目的不在沈涵嫣的性命,仔细想来只会让沈清渝更加不安和担心:“你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沈涵嫣从小长在王府和深宫,除了他带她出宫两次,她从来没有跟外界接触过。一个藏在深闺的金枝玉叶,西域广寒之地,有谁能打听到她的消息,专门针对她?

  沈清渝心中疑窦丛生,他警惕着劫匪下一步行动的同时,也在脑海中快速回忆这一路以来接触到的各色人等。

  劫匪等不及邀功,对在门口和俞凛之缠斗的大胡子道:“阿兄,永嘉公主殿下得手了,我们快撤吧!”

  俞凛之因为这句话分了神,他下意识寻找沈涵嫣的踪迹,大胡子一看他终于松懈,立刻拿刀向他怀中的慕灵素砍去。俞凛之眼睛的余光留意到了一切,他一个闪身把慕灵素抱着向后转,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了一刀。

  “俞凛之!”慕灵素又惊又怕,竭尽全力抱住他,还是使不出力来,她全身都在发抖,只能跟他一起倒在地上。

  04

  在此之前,慕灵素如何也想不到,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刻,俞凛之竟然能够置自己的生死于度外,为了保护她挡了一刀。明明她毫发无伤,可是看着自己满手的血和俞凛之背上深得吓人的刀口时,慕灵素的心头却像被狠狠剜了一刀。她身为医者,平素里血腥伤疤见惯了,现在看着自己怀中面如金纸、躺在血泊中的男子,居然有些不知所措。

  “俞凛之……”鲜艳的血色刺激了慕灵素的视觉,她双手颤抖着捂住他的伤口,什么别的话都说不出口。

  她已经没办法思索,只在想他会不会很疼,为什么会替她挡那一刀。一切都太快了,她只看见刀剑的寒光闪到自己眼前,然后,俞凛之就用背脊将她护住,再然后……便是满目血光。

  慕灵素如何也猜不到,俞凛之会有帮她挡下致命危险的一天。她自认与俞凛之交情没有深到她的性命高于他自身的地步,即使是方才的危急时刻,俞凛之至多就是把她拉到一边躲开,而不是在或许有机会保证两个人安全的情况下,为她挡一刀。

  她从来,都以为俞凛之把她当作一个江湖上有来往的朋友,和这个帮的帮主,那个派的掌门,没什么区别。

  不疼吗?明明刺入肌肤那么疼,流了这么多血,他为何还要逞能替自己挡下危险?那个大胡子本来就冲着她来,他为什么不选择把她拉到一边,而是换成自己挡下?

  慕灵素思绪纷乱,千头万绪涌入眼中,她什么也理不清,只眼神呆滞地抱着眼前的男人,麻木地摁住他的伤口。

  俞凛之在剧烈的疼痛和迅速的失血下精神难支,虽然神志清醒,但是已经没有一点点说话的力气。他动了一下右手,牵动伤口的抽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但是他坚持抬起右手,覆在慕灵素的手背上。这一个动作虽然简单,可是却让他出了一身冷汗。

  慕灵素反握住他的手,心尖仿佛被千刀万剐一般痛。她看见无数患者在她面前满身鲜血的样子,却不能接受俞凛之有这样一天。

  大胡子看到俞凛之受伤,也不管原先的目标是慕灵素,大手一挥道:“把公主和那个贵霜人带走!”

  在众人都没注意的情况下,苏提伽就已经被他们抓了起来,身上好像还负伤了。

  慕灵素全心全意地留意着俞凛之身上的伤势,没有任何心思分给旁人。苏提伽被人从她身边带走时,她都记不起要看他一眼他是不是真的受伤了,身上是不是真的有打斗反抗的痕迹。

  沈清渝回身拿到自己的佩剑,抽出剑身直直向抱着昏迷的沈涵嫣的劫匪后背刺去:“放开她!”

  他不知道这些人会把沈涵嫣带到何处去,心急如焚之下只想把妹妹从他们手中抢夺回来。

  大胡子兴许早就料到沈清渝会如此,动作悠然地把袖中的匕首放在沈涵嫣脸上:“王爷,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叮”的一声,沈清渝颓然放下手中的剑,任由他们去了。

  05

  慕灵素把俞凛之带回俞府,再给他包扎止血,一阵手忙脚乱后,都快到丑时三刻了。她吩咐小厮把她的药箱收拾好,自己从俞凛之的床前站起来,走到一边为她守夜备下的贵妃榻上小憩,随时准备起来查看他的情况。虽然躺下了,但她的精神依然是紧绷的。

  事发之后,俞府的人来得实在是太快了。管家告诉她,是有人以她的名义给他传了口信,说是俞凛之在武林梦遇险受伤,让管家赶紧准备车马药品去接人。到底是谁通知的管家,通知管家的那个人又怎么知道俞凛之一定会受伤?

  她想强迫自己休息,可是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是俞凛之倒在血泊里的画面。方才她脱掉他的衣服时,才发现伤口不过一寸长,却想不到正好刺入大血管,所以汩汩地流了那么多血。她其实是不愿意回忆给他上药的情景的,可是大脑根本就不受控制,只要她闭上眼睛,眼前都是俞凛之受伤的一幕幕。不幸之中的万幸就是,一切都没事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慕灵素终于有了一些困意,渐渐要睡了,可惜这一丝来之不易的睡眠却没有维持太久时间,很快她就被桌椅相撞的声音吵醒了。她睁开眼睛一看,俞凛之不知何时自己下了床,跌跌撞撞地往桌子走着去。

  “你作甚?”慕灵素连鞋都来不及穿,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一把扶住他的左手臂,以免他体力不支跌倒。走近了她才发现,俞凛之额头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汗珠,双手指甲因为用力过猛而发白,一看就知道他很痛苦。

  俞凛之气若游丝地道:“我想喝水……本想叫你帮我的忙,可是你睡了,我也不好打扰你……”

  慕灵素一边扶着俞凛之回床上躺好,一边说道:“我既留在你屋里,就是等着你醒,说甚打不打扰?”她轻轻地揭开俞凛之后背的衣物,看到伤口没有渗血才松了一口气,“幸好伤口无事,不然今晚可就白忙活了。”

  “辛苦你了。”俞凛之因背上有伤,只能趴在床上俯卧。他的视线落到地上,发现慕灵素赤着一双莹白如玉的脚,就这么站在床前。

  俞凛之看着慕灵素脚趾上精心涂画的丹蔻,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可爱。他从来没有发现她内心是如此一个有女儿心思的人,连外人不能看见的脚趾都做了如此精巧的修饰。

  他道:“小慕,你坐下。”

  慕灵素都没注意到自己没穿鞋,正打算去给他倒一杯水来,哪知他要自己坐下:“你不喝水啦?”

  俞凛之摇了摇头,道:“你没穿鞋,地上凉,不要站着了,把脚放床上吧。”

  “嗯?”慕灵素这才低头看自己的脚,发现真的没穿鞋,顿时有些尴尬,快步跑回贵妃榻前找鞋穿。

  俞凛之看着她的背影,心头一动,问道:“小慕,你难道从来都不恨我,从来没想过要杀了我吗?”

  他的外祖父间接害死了她的养父,她家道中落,大半原因都能归咎到顾诚给皇帝的进谏上。杀父之仇,灭族之恨,若是常人,恐怕恨不得将仇人的外孙赶快千刀万剐凌迟了。可是慕灵素从来没有对他动过杀心,哪怕一次。这个问题俞凛之无数次都想问,可是总觉得时机不对。今天晚上也不知怎么了,他突然就有了胆子问这个问题。

  慕灵素刚刚穿好左边的一只鞋,右脚还踩在地上,听到俞凛之问这个问题,她不由得全身紧张,右脚的脚趾都蜷缩起来了。

  俞凛之体弱多病,她身为他的医者,有无数次取他性命的机会。可是她从来没有乘虚而入借医治的名义杀了他。如果说她是因为医者的职业道德而不忍心,这肯定是冠冕堂皇的假话。

  起初不想杀他,是因为他救了自己一命,还让她有了养活全家人的能力和资本。后来不想杀他,是因为她发现,偌大的江湖,就只有俞凛之勉强算是一个依靠——不是仰仗他生存,而是她心灵的一个慰藉,只有在俞凛之面前,她才能从繁重的家族责任中抽身,不去理会那些家长里短,喘上一口气。可是她如果把这些倾诉给他,他会相信吗?

  “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你救过我的命,我只会加倍奉还,不会以怨报德。”她轻轻地说道。

  在俞凛之听来,她的声音好似缥缈的云烟,想抓抓不住,想握握不紧。此刻的慕灵素背对着他,他趴在床上行动不便,也没办法看到她此时是何种表情。

  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无法判断自己提起这个话题到底有没有错。他只知道,这个话题一旦开始,就不会轻易结束。或许慕灵素只是多年以来一直在自我麻痹,也可能她根本不敢再想复仇之事。但是只要一提起来,过往的那些恩恩怨怨就会在两个人之间死而复生。

  “你外祖父是德妃的人,我父亲是皇后的人,两党相争,总是要一个马前卒的。”慕灵素的语气轻描淡写,好像死了的人不过是一个与她无关的路人甲。

  她想起自己还有一只鞋没穿好,低头想找到那只鞋,却发现眼前一片蒙眬,什么也看不清。她这才发现自己快要哭了。

  慕灵素强忍泪意穿好鞋,又到桌前给俞凛之倒了一杯水,走到床前递给他:“自己能喝吗?”

  俞凛之不知怎么了,一下子就听出来慕灵素的声音不对劲。他向后伸了一下手,握住慕灵素的手:“小慕,莫哭。”

  当慕灵素感觉到自己和俞凛之肌肤相触时,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夺眶而出。她从未觉得一生之中有过这样累的时刻,一生奔命,竟然只有俞凛之这样安慰过她。他们携手走过八年时间,朋友算不上,仇恨也淡忘了,关系复杂,却能彼此依靠。可是两人从未亲近过。

  或许旁人会觉得她不堪一击,他人的安慰能让她瞬间落泪。但是又有谁知道,如果没有俞凛之,她会活得比现在艰难千万倍。

  “是皇后设计了我父亲,嫁祸给德妃。”慕灵素不得不再一次旧事重提。后宫斗争从来不止设计后妃,她们的孩子,她们的家族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她已离宫多年,但是仍然没有从风暴中心逃出生天。恐怕俞凛之也是如此,虽说是武林盟主之子,可也是丞相最器重的外孙。他若想全身而退,只会比慕灵素更难。

  俞凛之道:“德妃娘娘之事,我自然是清楚的,你说的这些,我怎会不知。”

  俞凛之知道,外公弹劾慕思邈的奏折,就是因为德妃的传书才写的,如果不是德妃事先收集证据,像他外公那样谨慎的文官,万万不可能在丞相高位还上弹劾的折子。也只有德妃亲自下的旨意,才能让他写弹劾折。

  慕灵素明显还在哭,俞凛之顾虑身上的伤口,只能慢慢起身。他动作又轻又慢,跪坐在床上。他视线落在她的手上,下一秒,他却鬼使神差地从她的背后抱住了她:“小慕,让你平白受了这么多苦。”

  “对不起。”这三个字犹如万箭穿心,一瞬间将慕灵素的心理防线全部击垮。她浑身无力,若不是俞凛之在她身后,只怕她早就倒下了。

  她需要道歉吗?不,她不需要,但是偏偏总有人要跟她道歉。

  任何不能改变既成事实的歉意,都是没用的。可是和沈清渝之前向她道歉时,她内心的无动于衷不同,俞凛之的道歉让她瞬间有了一种解脱之感,或许在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角落,她的内心其实一直在等俞凛之的一个道歉,好让她彻底放下仇恨。

  被仇恨支撑着,实在是太累了。

  06

  第二天天还没亮,管家便敲响了俞凛之的房门,似乎事出紧急,他一听房间内有了响动就道:“少爷,宜阳王殿下知道您暂时无事,已经出发回京了。”

  管家哪知慕灵素一个女儿家在俞凛之的卧房真的待到了天亮,自然也不知道其实那个响声是慕灵素睡得半梦半醒的时候,从贵妃榻上摔下来的声音。慕灵素是生生被疼醒的,她一听是管家来了,也不敢出声叫疼,轻手轻脚走到床前叫醒了俞凛之。

  慕灵素一脸尴尬地指了指门口,俞凛之就猜到是管家来了,开口问道:“何事?”

  管家又重复了一遍:“少爷,宜阳王殿下知道您暂时无事,已经出发回京了。”

  如此匆忙,肯定是为了永嘉公主的事。俞凛之也不多问,让管家先退下,对慕灵素道:“要是沈清渝把朝廷的人引来,我会不会死啊?”

  他其实是不怕死的,就是嫌朝廷的人太多了会被烦死。江湖中人本来就是朝廷眼中的无业游民,扰乱社会治安,威胁江山社稷,现在皇后的宝贝女儿不见了,他们的境遇只有可能每况愈下。

  “你外公哪里舍得。”慕灵素让他趴下,查看他的伤口,给他换药,“现在虽说太子是皇后之子,可是德妃才是把持六宫大权,专宠椒房的人。面子上是皇后有光,可是里子上是德妃娘娘抢了先。”

  慕灵素取过一旁的药瓶,把药膏倒在纱布上,动作轻缓地给他上药:“德妃一日不倒,东宫人选就一日有变;德妃只要不失宠,朝廷就拿你没办法。”

  当然,俞凛之是俞凛之,俞见武是俞见武。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父亲会原谅诱导自己女儿私奔的男人。

  俞凛之当然也想到了这一层,有些沮丧:“我爹该如何?”

  “或许,这一次永嘉公主被劫一案,是一个你和朝廷平等地谈判,实现利益交换,保你父亲一条性命的绝佳机会。”慕灵素拿过一边的大剪刀“刺啦”一声剪开纱布,开始包扎,“劫人的摆明就是关外黑道,跟你比起来,朝廷不一定有什么好办法。”

  慕灵素的思路是没错的。江湖儿女,说得好听点就是仗剑天涯,说得不好听就是流民草寇,跟这些个劫匪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算得上是“同道中人”,行事准则其实都差得不远。

  朝廷向来自视甚高,不一定能对付得了那帮劫匪。他们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江湖人,认为流民草寇不值得他们亲自动手与之过招,自然会有大臣进谏,劝说皇帝委托武林盟跟劫匪谈判。

  俞凛之细细品味慕灵素的话,觉得确实有几分道理:“这样也好。我外公不会同意放过我爹,皇后娘娘一看我外公不同意,一定会跟他持反对意见。希望皇后娘娘能在圣上面前吹吹耳旁风,保住我爹性命。”

  这一辈子,俞凛之最幸运的是有一个在朝为官的外公和一个混迹江湖的父亲,但他最不幸的也是有一个在朝为官的外公和一个混迹江湖的父亲。夹在两人之间,实在是度日如年。

  小的时候他寄居在外祖父家中,外祖父要么是不提他的父亲,要么就说他父亲是江湖流寇、歹人,是一个欺骗他的母亲,始乱终弃的负心之人。后来他回到俞府认祖归宗,发现父亲终身未娶,甚至连一个通房大丫鬟都没有的时候,他才发现,外祖父对父亲的仇视多么深重。

  但他身为晚辈,是不可能站出来指责他的外祖父的。虽然外祖父与父亲交恶,现在甚至想要了父亲的性命,可是他不能忘记外祖父的教养之恩,一味地偏帮父亲。

  人世间的爱恨情仇便是如此了。一旦这些情绪蒙蔽了双眼,看待对方时,便会下意识带上偏见。他无法改变外祖父对父亲的偏见,只能在两者之间辛苦周旋,求一个平衡。

  不消几日,一封信就送上了俞府。信里倒是没有其他物件,只有苏提伽随身的玉璧和沈涵嫣的公主印章,然后便是西域重光教的信物,玄铁狮子令牌。

  他万万没想到,重光教竟在短短三年之内,整肃人马,卷土重来。

  中原武林平静不过十数年,又要回到风雨飘摇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