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等闲识得东风面

  01

  连日来的赶路,让本就缺乏睡眠的慕灵素很快就在马上睡着了。她疲惫不堪,再如何强撑,还是浑身无力地靠着俞凛之沉沉睡去。

  俞凛之也知道她真的太累,没有叫醒她,而是保持着她倒向自己怀里时的动作骑马,想让她睡得好一点。慕灵素向来坚强,从不示弱,这一次是她少见的。就算是被他救下来时,也只是客客气气一声“多谢俞公子”,便没有其他的话。

  这几年来,两个人也有了几丝相依为命的意味。他把慕灵素从山贼的刀下救出来,慕灵素又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两个人互相欠着一条命,就这么你帮我一把,我帮你一把地过了八年。

  他明明记得他第一次看见慕灵素的时候就不喜欢她,怎么现在跟她这么要好了?

  想到这些,俞凛之突然有些想笑。

  在宫里行走的那几年他和慕灵素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现在称得上是一个月见一面,两个人之间明明有血海深仇,她还能不计前嫌给他治病,真是奇妙。

  俞凛之低头看了一眼睡得正熟的慕灵素,思绪越飘越远,开始回忆他们在宫外见面的那天。

  他那个时候也是刚刚从南京回临安,正要进临安城,一下子没有找到路,从官道拐了出去,到了一条小路上,正好碰到慕灵素被一群山贼劫持。他最开始根本就没注意到这个被他救下来的姑娘是慕灵素,正要继续赶路的时候,被慕灵素叫住了。

  “多谢俞公子。”他听到这个颇为耳熟的声音才回头看,发髻有一些散乱的慕灵素站在原地,抬头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

  他和慕灵素从前匆匆照面数十次,始终觉得她不过是中人之姿,普普通通,远远不及她的妹妹,可是这随意的一瞥却让他有了惊艳之感。他有些震惊,短暂的茫然后才想起来,她是被皇后懿旨驱逐出宫的,眼前他看见的是被山贼打劫,他看不见的,不一定有多困难,于是询问她还需不需要什么帮助。

  “我需要一个可以活命的本事。”慕灵素告诉他,慕家所有在外为官的人都被牵连在谋害吕德妃一案中,家里的老幼等着吃饭,她身为长女,应该负起这个责任。

  正当他想开口承诺帮她在临安开一家医馆的时候,她冷淡疏离地说:“还是不用劳烦俞公子为我想办法了,我只需回了苏州,家里长辈不会放着我不管。”

  俞凛之知道慕家现在已经树倒猢狲散,当官的族人一大半都在牢里,剩下的不是被贬官,就是被罢官,其余的族人老的老小的小,哪个不是等着吃饭的,没有谁能帮得了慕灵素。只有等着嫁给太子的二小姐慕摇光在齐国公府上过得还算好,可是这未来的太子妃自己都岌岌可危了,肯定顾不上自己的姐姐。

  他道:“慕家现今还顾得上你吗?”

  话一出口,俞凛之就知道自己说错了。他正想解释,慕灵素就自嘲道:“俞公子言之有理,我家现在已经是切切实实的家道中落,连买米的碎银子都拿不出来,更别说在城里给我买个店面。”就连她这一次回家的盘缠,都是宜阳王赏给她的。

  “我自小就有胎里带的弱症,常年都要吃药,身边需要一个郎中跟着。你若不嫌弃,随我一同回临安去吧。”慕灵素如果回了苏州,只怕日子会更加难过,一大家子人等着她吃饭,自己从前在宫里又是散漫惯了,像普通大夫一样开医馆,肯定赚不到什么钱。

  “俞公子,你我从前在宫里,家里一个是德妃的人,一个是皇后的人,现在你这样对我施以援手,不怕你外祖父生气吗?”

  慕灵素自认和俞凛之关系并不好,虽然她和宜阳王亲近,可是她和俞凛之几乎从没说过话,面对俞凛之突然的帮助,她也很疑惑,仿佛他们是多年的朋友,所以俞凛之如此仗义。可惜,事实并非如此。

  她道:“如果你是可怜我一个弱女子无依无靠,还是免了。我素来最讨厌别人因为我是一介妇人而怜悯我,即便是俞公子你,也不行。”

  “既然如此,我就不强求了。”俞凛之也不再提起帮她的事,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时候不早,你一个人走夜路也不安全,我就请你跟我回临安歇息一夜,明日晨起再赶路,慕大小姐可愿意?”

  他们刚刚到了俞府,俞凛之就因为吸入一些花粉犯了病,很快就出现咯血和昏厥的症状。俞府请来的郎中个个都束手无策,还是慕灵素出手把他从弥留之际拉回来。俞见武看到慕灵素年纪轻轻医术却如此高明,百般挽留才让慕灵素勉强同意做了俞凛之的大夫。俞见武为了报答她,还出钱在苏州买了块地记在她的名下,专门给她开设医馆。

  不知不觉,两个人已经保持这种特殊的医患关系八年。

  02

  “顾老头家的外孙!”沈涵嫣的声音把俞凛之从回忆里拉了回来,他低头一看,沈涵嫣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马车骑上了沈清渝的马,追上了他,“我没带宫女出来,你把慕灵素叫醒。”她的言下之意,就是想让慕灵素去伺候她。

  沈清渝一听她的要求,非常生气:“嫣儿,休得胡闹!”刚才沈涵嫣只让他追上俞凛之,并没有告诉他自己的目的。他再一看慕灵素倒在俞凛之怀里睡着了,便不愿意说话了。

  “皇兄,我真的不方便嘛。”沈涵嫣转头跟沈清渝撒娇,刚才飞扬跋扈的样子荡然无存,只一副娇滴滴小女儿模样,又对俞凛之催促道,“快点呀,本殿下等着人伺候喝茶。”

  俞凛之看了一眼怀里尚在熟睡的慕灵素,笑着跟沈涵嫣道:“公主放过小慕吧,她为了草民的一条贱命,已经好几天没有睡过好觉了。”他以前就觉得沈涵嫣傻里傻气的,除了一味地作威作福,其他万事不能,这会儿她要对着慕灵素摆公主的架子,他肯定是一万个不会同意。

  沈涵嫣还从来没有碰到过拒绝她的人,指着俞凛之道:“你也说了你现在只是草民一个,还敢违抗本殿下的命令……”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沈清渝狠狠拽了一把,一个踉跄差点就栽倒了。

  “你再胡闹,我就把你打晕了送回宫里去!出了宫,你就别想着所有人都是你身边的宫女太监,任你呼来喝去。”沈清渝少见的疾言令色。他下了马,对坐在马背上的沈涵嫣做了一个接住的姿势,“快,下来回马车去。”

  沈涵嫣不情不愿地走路回了马车,沈清渝刚要跟俞凛之道歉,就有一个人骑着马从临安城方向朝着他们迎面而来。俞凛之隔得远远的,还是一眼就认出这人是丞相府常年给他送书信的家丁。

  “小慕,小慕。”他轻声唤醒睡梦中的慕灵素,看她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睛,他难得地放低声音,显得不符合他本性一样的温柔,“你且先等等,我外公送家书来了。”

  慕灵素本来就困乏得很,睡眠突然被中断让她一时半会儿有些神志不清:“什么?”

  说话间,顾府家丁已经到了俞凛之跟前:“外孙少爷。”家丁是个闲话少叙的人,也不管还有其他人在,就把顾诚的信拿出来,“老爷给您的信,老爷说不用回他手写的信了,让您看完之后口信回复他。”

  直觉告诉俞凛之,外祖父应该是想对他恩威并施,逼他回去。如果他不回去,很可能他的父亲就死在菜市口了。

  “不用看了,你走吧。回去告诉我外祖父,就说信我已经看过了。”俞凛之接过信,直接撕碎。

  他不再像小时候一样那么容易就被人挟制,或许是他对情感的依赖变少了,也或许是他找到了新的依赖。莫说小时候,即便是五年前,但凡他外公送上一封饱含舐犊情深的家书,他一定会立刻启程回丞相府。

  到底他是长大了,明白母爱和父爱哪一个是得不到的,哪一个唾手可得,和沦为政治牺牲品的代价比起来,他更愿意在活在江湖的刀光剑影之中。这也是他选择离开丞相府的原因之一,慕灵素的养父慕思邈的死,给了正当年少的俞凛之一记当头棒喝。

  一个响当当的名医竟然就这么死在后宫斗争之中,俞凛之得知这个消息时,仿佛预见到了自己的命运。他冷静再三,选择回到多年不见的生父身边。

  “这……”家丁有些进退两难,应承也不是,拒绝也不行,有些不知所措。

  俞凛之本就知道自己的做法不是很负责,相当于把什么错都让家丁一个人扛。看到家丁这个样子,他又于心不忍:“算了。你回去转告外祖父,就说再怎么样我都不会回去的,更不可能入朝为官。”

  顾诚还能对他有什么要求,除了继承他的祖荫入朝为官,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了。俞凛之自认还是很了解顾诚的,不用看信也知道自己的外祖父想说什么话。

  家丁得了准信,正要驾马离开,才看清和俞凛之共乘一骑的女子是慕家的大小姐,犹豫后问道:“外孙少爷,这可是太子妃娘娘的家姐?”他算得上是顾诚的亲信,故而见过慕摇光和太子,一眼就猜到了慕灵素的身份。

  “我不是。”慕灵素最见不得别人在她面前提起慕摇光和她的姐妹关系,张口就下意识地否认。

  “外孙少爷,我先走了。”这个家丁十分有眼力,一听慕灵素这态度便不再追问。

  俞凛之等家丁走远了才对慕灵素道:“我心情不太好,会不会突然就被气死了?”他是真的心情不太好,一听到他外公的名字就发愁,尤其是今天他看到他外公签发的通缉令以后,就更愁了。

  他这一辈子到这个岁数,二十来年,就没碰到几个单纯想对他好,又没有什么利益诉求的人。从他懂事以来他就在丞相府的小院子里住着,没有见过亲生父母,就连说话走路都是奶娘米氏教他的。后来长大成人,对他有养育之恩的外公又开始算计他,千方百计地让他听话,想把他培养成接班人,结果他不愿意,祖孙二人就这么说翻脸就翻脸了。

  “小慕。”俞凛之叫了一声慕灵素的名字,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是不是没有人盼着我活着?”

  慕灵素怎么也想不到,俞凛之会冷不丁地问这么一个她无法立刻给他答案的问题。他从小就体弱多病,一直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好像能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侥幸。但是他的意志从来都没有消沉过,就跟一个身体健康的人一样没有什么区别,这一回他突然这么消极,让慕灵素很不习惯。

  俞凛之见慕灵素没有回答,笑着自问自答:“应该是。”

  他转头对随行的人道,“你们且先回去,我随后就跟来。”再接着问慕灵素,“你会骑马吗,先跟他们回去,我随便四处逛逛,权当散散心了。”

  他一想起外公的事情,心情就不会好。从前也就罢了,现在他父亲还在牢里押着,看样子要是他不从,他父亲铁定会人头落地。

  世界上那么多人轻松快乐,只有他一辈子都在左右为难。

  “我跟着你一起。”慕灵素挡住他要扶她下马的手,看着他的眼睛道,“要不要我写封信去太子东宫,跟摇光问问,能不能想想办法,至少把斩首判决撤销。”

  还记得是两年前,也是顾诚写了一封信来,内容她虽然不知道,可是俞凛之刚看完信就大吐鲜血,发了整整三天的虚汗,一度垂危。她实在是担心,所以才想一路跟着他,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还能在一边看着,保住他的命。

  俞凛之犹豫片刻,还是打消了和大部队分开的想法:“算了,我们回去吧。”

  面对慕灵素,俞凛之是没有办法露出软弱的一面。他们认识这么多年来,慕灵素已经救了他多回,在她面前,他似乎总是那个需要被帮助的一方。他努力想调整这种关系,但总是不成功。她依旧是那么强大,他提供的帮助好像并不能改变她什么,而她之于自己,却是不可或缺。

  俞凛之的余光不经意间看到了正在教训沈涵嫣的沈清渝。

  如果有什么人出现带走了慕灵素,他又将如何?

  03

  一回了俞府,慕灵素就躲进了药房,生怕沈清渝找她。她和沈清渝就算是把心窝子掏空了,也无甚好说,更不消说他还要让她找话说。他们之间,说来说去不就是以前宫里的那些陈年旧事吗?她实在是厌烦了,提起又是一番伤心。为了避免这种不悦,她索性躲起来,等沈清渝忘记找她,她再出门。

  哪知这一躲,晚饭时分都过去了。

  慕灵素想着沈清渝这么久都没来找她,想必是有别的事去了,她就想去厨房炒两个菜果腹,没想到刚刚拐过回廊,就碰到了沈清渝。

  “灵素,我问了俞府管家,知道你没有吃饭,特地给你送些食物来。”沈清渝手里倒是真的提了一个食盒,他把食盒提到慕灵素眼前亮了亮,似乎在说自己是真有事找她,“先吃罢。”

  也不等着慕灵素引他进屋,他就径自进了药房。慕灵素也不好直接把他赶出去,只能跟随其后。

  “王爷且慢。”慕灵素见他正要给自己布菜,三步并两步走过去,动作迅速地夺过他手里的筷子,“草民自己来。”

  她真的是拿沈清渝没办法,又不能跟他直言“王爷请回”,只能盯着他的行动,见状不妙赶快阻止。

  或许,沈清渝对他们之间的关系认知还停留在小时候,以为她还是那个太医的女儿,是被皇后娇宠的慕家大小姐。

  慕灵素不知道应该怎么和沈清渝解释,他才能明白他们已经不是小时候那种关系,她也不可能再像小时候那样毫无隔阂地和他相处。只能规规矩矩地和他以君臣之礼相对,谨小慎微地在他身边盯着。

  家庭的变故带给她的最深刻教训,就是要在不同的人面前摆正自己的位置。从前她仗着皇后喜欢,在宫里无拘无束,和诸位皇子公主以平辈相称。结果,皇后就把她父亲当成谋害德妃的借口,害得父亲成为后宫争斗的牺牲品,家境也从此一落千丈。

  在慕灵素眼中,她才是害死父亲的罪魁祸首。所以,即使她是一个女儿,她依旧选择扛起整个慕家的重担,不为其他,只是为了赎罪。

  沈清渝察觉到她的不自然,却想不到是他的原因:“灵素?”

  “王爷。”慕灵素回过神来,把心里的千头万绪藏了起来,向他行了一礼。

  “你……”沈清渝想跟她说些什么,又找不到合适的话题,思来想去,他道,“这几年,过得好吗?”

  不知为何,沈清渝明明见不到她时有千言万语要跟她说,可是现在他们面对面了,他却发觉,心中总是有再多的语言,也无法说出口。他向来自信能言善辩,但是面对多年不见却魂牵梦绕的佳人,瞬间就哑口无言。他想问她好不好,问她还喜不喜欢宫里的糕点,问她会不会依旧像以前一样对他,什么心事都对他讲。

  可是这些疑问,他好像已经有了答案。

  她过得很好,已经不再喜欢宫里的一切,也不会再像以前一样,把什么心事都对他讲了。时移世易,她已经和从前完全不同,变得和他疏远,甚至已经放下了仇恨,和俞凛之走得如此亲近。即便是为了钱,以他对慕灵素脾气秉性的了解,她和俞凛之也万万不可能这般平和,毕竟是顾诚的力谏,才说动皇帝下旨让慕灵素父亲流放。

  “你是不是和你父亲关系并不好?”他不能解开自己心中的疑惑,于是发问。在他看来,慕灵素这么做实属行为反常,其中一定有隐情。

  慕灵素很意外他能问到关于自己父亲的事,而且问题也十分稀奇古怪,刹那之间也反应不过来他是为何发出这种问题:“何出此言?”

  “他明明是你杀父仇人的后代,你却不恨他。”

  沈清渝真的不理解,是出于何种原因,她竟然能够忘记惨死的养父,摒弃深仇大恨,和顾诚的外孙笑脸相对。她明明是一个爱憎分明的人,也一直敬重他的养父,她理应对俞凛之恨之入骨,如何能够做俞凛之的郎中?

  听到沈清渝所说,慕灵素根本就不想反驳,她早就料到他会指责她,会认为她忘记父亲已经死了,忘记俞凛之和她之间隔着朝廷林立的派系,忘记她是被他母亲赶出宫的。

  她倒是想忘记,可是根本不可能。父亲被抓,她在偌大的深宫中已经举目无亲。她去请求皇后网开一面,皇后却将她置之不顾。她不敢去求沈清渝帮她,只希望他能过问一句,可是她直到出宫当日,都没有听到他提及她父亲的话题。

  她当然记得,可是再提起,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皇后依旧是皇后,皇长子已经是太子,而她沦落为罪臣之女,家族的荣光因为负罪而黯淡,从前的一切,不论是荣华富贵还是血海深仇,都已经和慕灵素彻底割裂开来。

  今日的她,好不容易换了一副新的灵魂,沈清渝却屡次让她被迫想起那些旧事,她已经很无奈了。如若他还要对她无端指责,她只能不断地回避,竭尽全力不去主动提起这个让她倍感不悦的话题。

  “若依王爷所想,草民应该在出宫后第一回看见俞凛之的时候就杀了他,为父报仇吗?”慕灵素换上一副严肃沉静的神情,一字一句认真道,“若真如此行事,恐怕王爷今日只能去我的坟头见我了。”

  慕灵素凝视沈清渝写满震惊和意外的双眼:“当年我身陷险境,若不是俞凛之出手相救,我运气好些还能有处坟,运气不好,早已死无葬身之地。”

  她岂能忘记那些朝野之争,可是俞凛之救了她,给了她安身立命的空间。他从不提家族仇恨,她便沉默。在当时,和报仇相比,她更需要好好活着。慕家上下所有的妇孺老幼等着她养活,她不能凭着一时意气,就只顾报仇。再说了,如是真要报仇,真正的罪魁祸首,不正是沈清渝的母亲,当朝的国母吗?

  “那你也不能忘记你父亲是谁害死的。”

  沈清渝想起她和俞凛之有说有笑的样子,还有她在他怀里睡着的样子,心里总是意难平。他们不再亲近便罢了,为何俞凛之能够和她这么亲近?明明是有着血海深仇的仇人,不可能和睦相处的人,却能够亲密无间。

  这一句一从沈清渝口中说出来,慕灵素尽力压制的怨恨猛然被激发,她本来想撇开不提,可是他既然主动说起,她也不用刻意忍着了。

  她神情大变,十分激动:“能是谁害死的?我父亲对皇后娘娘忠心不二,还有谁能劝他引颈受戮?”

  她猜得到沈清渝肯定不知当年实情,甚至皇后很可能把所有罪责都推给她的父亲和吕德妃,对着沈清渝说了不少假话。但是他既然提到她父亲的死,她也不用再忍耐了。

  “从来就只有你的母亲!”慕灵素想起她父亲被降罪的一幕幕,双眼通红,眼泪已经在眼眶里蓄着。可是她不能哭。再如何伤心,她都不愿意为丧父之痛流泪,这只会让父亲在天之灵担心她。她要装作不痛不痒,好好活着,才能告慰父亲冤死的亡灵。

  沈清渝未曾料到慕灵素毫无征兆地开始指责他的母亲,一头雾水之余,他问道:“与我母亲何干?”

  “你,你莫不是以为,我父亲是被德妃娘娘害死的吧。”慕灵素感觉每一次平复心情的深呼吸都要用尽她周身所有的力气,但是为了能够一字一句把话说得分明,她只能不停地抑制因为情绪激动导致的嗓音颤抖,“德妃娘娘意图谋害中宫一事本可以大做文章,陛下却按住不发,只是将德妃娘娘所生的三皇子贬去贫苦之地为王,然后将太子之位给你的兄长。”

  她眼神锐利,直直看得沈清渝以为自己的身体被慕灵素洞穿。

  “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慕灵素银牙欲碎,“陛下都知道皇后娘娘是主谋,只有你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若是论起深宫之中最可怕之事,便是这种。皇帝最爱的是德妃吕氏,可是却忌惮皇后的家族势力。即便一国之君明知是皇后加害德妃,还是不得不偏向皇后,与其说,是向皇后妥协,不如说是向皇后背后的势力让步。

  沈清渝如今才得知这个于他而言可谓惊天动地的大秘密。此前,他从未想过母亲还能有欺骗他的一日。他自幼顽劣,故而不得身为皇帝的父亲欢心,唯有母亲一直尽心尽力地爱护他、养育他。在他心目中,母亲是完美无瑕的,根本不可能和人性的阴暗有任何牵扯。他未曾料到,今时今日,竟然是从心爱的人口中得知这一切。

  “怎么可能?”沈清渝仍旧不敢相信慕灵素的话。

  “骗你作甚。”慕灵素也能猜到他一时无法接受,就像当初她无法接受父亲的死一样。可怜天下父母心,她当然能够理解皇后苦心孤诣保护沈清渝的用意,但是她看见沈清渝站在道德高地指责她的样子,除了心生不平,更多的是想把他也拉进来。

  朝野争斗,又有什么人能够在明明被牵扯进来的情况下还要置身事外呢?

  沈清渝既然身为皇后之子,就已经身在局中。作为代价,他和慕灵素之间的情谊被葬送。慕灵素已经无法像从前一样只希望他好便可,她无法平静地看着沈清渝一边踩着血腥享受幸福,一边还要反过来装作受害者一样指责她。

  这些年她的不容易他一句不问,就像当年她跪在凤藻宫前一样,明明亲眼看见她不好过,却视而不见。

  “罢了,现如今万事皆休,随它去吧。”沈清渝的神态犹在震惊之中,慕灵素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话都已说明白,她无意继续纠缠。刚才她心里已经过了报仇的瘾,很好地满足了她。

  沈清渝这才想起要看她一眼。

  这一眼仿佛穿透了两个人相识的这十几年,分别的这八年。她从前的样子已经无法在他眼前复现,此刻的慕灵素不过是披着同样的皮囊,装着不同灵魂的别人。

  他想开口叫一声她的名字,开口的勇气早已消散殆尽。他感到恐惧,生怕叫了她一声后,她不会回应,因为“慕灵素”另有其人。

  “对不起。”

  一声抱歉,他竟亏欠她这么多年。八年时光,从凤藻宫到临安,从十五岁到二十三岁。

  太迟了。

  04

  “为何?”

  俞凛之本来在自己住的院子里,正躺在榻上看书,还没看到一半,沈涵嫣就惊惊慌慌地跑进来,张口就要“命令”他马上把慕灵素赶回苏州。俞凛之当然是不会听她的。

  沈涵嫣在宫里是皇后的女儿,可是这是宫外,俞凛之自己的家里,她又是“微服”,没有把自己的身份公开,他根本就不用怕她。

  俞凛之把书甩到石桌上,换了一个让自己舒服的姿式:“人家慕大小姐招你惹你了,不就是没给你请安吗?”

  “岂止!”沈涵嫣的神情便是赫然的“飞扬跋扈”,她瞪着俞凛之道,“本公主从来都不喜欢她,你不会不知。但凡是本公主立足之地,就容不得她在我眼前放肆。”

  “这么说来,”俞凛之撑起上半身,把背后的软枕调了个位置,“只要你在俞府,小慕就必须要消失?”

  沈涵嫣小时候他就觉得她傻傻的,没想到长大了脑子没怎么长进,脾气倒是越来越厉害了。俞凛之闲来无聊,就想坑她一把。

  沈涵嫣心思单纯,根本察觉不出这话后面有陷阱:“那是自然。”

  俞凛之拉长声音道:“那么,还请永嘉公主殿下劳累,搬出俞府,去客栈住罢。”

  “你……”沈涵嫣方才明白俞凛之的用意,恼怒之下小脸涨得通红,“放肆!竟敢羞辱本公主,不怕本公主废了你?”

  俞凛之依旧躺着,看也不看沈涵嫣:“公主殿下再如何神通广大,还不是怕你十一哥哥。”

  对付她还不简单?

  只要转过头来跟沈清渝告她的状,她立马就服软认错了。

  他其实挺烦沈涵嫣的,她聒噪刁蛮,人还傻里傻气的,所以历来不愿意跟她多话。去年沈清渝带她来玩,她非要把他祖母留下的汝窑镂空雕花鸳鸯瓷枕带回宫里去,他差点把她打了一顿。幸好沈清渝先动手把她拎出去教训,不然她肯定会被打伤。

  “少拿我十一皇兄来压我!”沈涵嫣很不服气。

  “那也麻烦你别动不动就拿公主身份来压我。”俞凛之懒得跟她多言,“别想了,小慕不会走的,你赶紧回去吃点心睡觉。”

  沈涵嫣激动得不行:“本公主偏要让她走,她一个罪臣之女倒也罢了,反正你是平民百姓,也不碍你任何事。可是……”她想了想,把措辞选得严重一些,“她成天缠着我皇兄,怕是想学她的妹妹太子妃慕氏,攀着高枝当王妃娘娘。”

  听到这些,俞凛之并没有马上接沈涵嫣的话,而是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

  沈涵嫣错以为他听进去了自己的话,盘算着乘胜追击:“她就是个狐媚,仗着我皇兄旧情难忘,想做宜阳王妃,让慕氏起复呢!”

  起复?

  听到这个词,俞凛之方如梦初醒,他几乎忘记慕灵素出身官宦之家,家道中落。这些年来,他从起初的假装忘记他们的世仇,到现在早已习惯不想起他们之间的这些仇恨,他也顺道忘记,慕灵素或许是需要有人帮助她复仇的。当年是皇后一手造成她的家族变故,如果她想从皇后儿子处下手……

  他不敢再想。

  若慕灵素执意兵行险着,后果将不可预料。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太子的地位牢不可破,十几个皇子里,从前得宠的沈清渝早就不得皇帝喜欢,四十岁以后,后宫也没有再出过一个皇子,所以皇帝只喜欢太子一个儿子。宜阳王身为皇后嫡子,再如何博得皇后欢心,也很难说动皇帝大费周章,重新翻案,为慕思邈平反。

  慕灵素能预料到这些吗?如果预料得到,她能够接受这些事实吗?

  “你觉得你皇兄会娶她吗?”俞凛之开口问时,心里竟有一些慌乱。不过就是拿不准慕灵素的心思,他竟有些恐惧得到答案。即使他知道沈涵嫣的答案不一定准确,他的内心还是不希望得到肯定答案。

  沈涵嫣十分认真地想了想,道:“肯定会啊,早在八年前,慕思邈出事的时候我皇兄就已经跟母后提起过迎她为妃之事,否则慕灵素现在还在凤藻宫。”言下之意,大概是当初皇后本想把慕灵素一直留在宫中,结果沈清渝求娶后,反倒让慕灵素被赶出宫。

  这背后的原因,真是耐人寻味。

  但是俞凛之可以肯定,慕灵素是不可能嫁给沈清渝的。沈清渝再如何喜欢她又有何用?皇后如此善于弄权,怎可容忍慕氏最出色的两个女儿接连做她的儿媳?只怕钦点皇后家族死对头顾诚的孙女、俞凛之的表妹做宜阳王妃的可能性都比选慕灵素大。

  一念及此,他竟有些开心。这个推测的结果虽然让他十分满意,只是这些喜悦一闪而过后,俞凛之猛然意识到不妥。

  慕灵素和沈清渝之间再如何,与他又有何干?明明与他无关,他为何会这么在意,还暗暗期盼他们不在一起?

  不,他不能再这样下去。

  这些年来他对她的依赖,好像已经开始把他引向另外一条路,他虽然不知这条路会通向哪里,但是他能猜到,这条路不会好走。

  他体弱多病,又是朝廷钦犯,横竖就是个早死的命,怎可连累她。

  他看着沈涵嫣,声音变得轻得无法捉摸:“从前我第一次见到慕灵素时,只觉得她相貌平平,行事惹人生厌。”但是没想到,他们二人,最后会变成以生死相交的知己好友。或许这就是世人口中的造化弄人,从前关系恶劣。到后来,在无数的人生变故面前,在命运面前,在际遇面前,却成了彼此难得的倚靠。

  或许是他缠绵病榻多年,心智被磨得脆弱了,太想留一个人在自己身边,长久相伴,嘘寒问暖。就连最初的那些恶劣第一印象,都随着时光静默地淡化了。

  “她是讨人厌,可我十一哥哥偏偏不喜欢那些王侯贵女,不喜欢那些臣子家的女儿,就喜欢她。”沈涵嫣抬头望着满天的星光,难得地表露自己心中的惆怅和忧思,“你说,她到底哪里好?我也想学一学。”

  她好吗?

  沈涵嫣的这个提问未必是想要他提供一个答案,但是俞凛之却感觉这个问题不止问住了沈涵嫣,还问住了他自己。他从前本不喜欢她,甚至还有点讨厌她,可是为什么现在却有了希望她留在自己身边的想法?

  他的理智告诉他,这是不同寻常的。但是他细下思索后,并不能得到一个具有极强说服力的答案。到底是哪里不同寻常?他们之间明明没有任何改变,却哪里都不同了。

  沈涵嫣一直在等俞凛之回答,却怎么也得不到他的应答。她有些没有耐心,扬声道:“你怎么不回答我呀?”

  她从小就知道俞凛之和慕灵素关系不好,以为她和俞凛之直到现在应该都是“同仇敌忾”的,是一样讨厌慕灵素的人。她以为,她总是无法寻求的答案,和慕灵素认识多年的俞凛之肯定会有的。

  “我不知道。”俞凛之淡淡道。

  他无法梳理心中思绪,只能把这么一个答案交给沈涵嫣。他有些胆怯,不敢再进一步叩问自己,慕灵素到底好不好,哪里好,能够让他消弭仇恨,跟她如此相处。

  沈涵嫣虽然年纪尚小,但是对于感情比较敏感。她看了一眼俞凛之的神情,忽地觉得她似乎在十一哥哥脸上见过。好像,是在慕灵素出宫以后,她当着他的面提起慕灵素从前住的房间里还留着十一哥哥上次的东西时,他没有说话,随后就是这副神情。

  这副神情,她再熟悉不过了。

  沈涵嫣心里突然有一些轻蔑,道:“看来我问错人了,你就是喜欢她的。”见俞凛之全无反应,她又道,“你居然能喜欢她,她能原谅你的杀父之仇?”

  语毕,也不给俞凛之反驳的机会,沈涵嫣便愤恨地扬长而去。

  俞凛之对她的一举一动充耳不闻,他只抬起了头,想自言自语,却又不知说什么。

  满眼的星光璀璨,却没有一丝月光。

  自从慕灵素与他相识后,他已经许久不觉得身边的哪个女子入得他的眼。就仿佛这满目的星光,平日里没有月亮它们才璀璨耀眼,但凡月亮出现,一丝星光便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