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落花时节又逢君

  01

  初春时节,树枝生发新绿,挡住本就昏暗的傍晚日光。

  前一日下了大暴雨,官道两旁的杏花被吹落不少,来来往往的车马碾过花瓣无数回,把花瓣压到了泥土里。因为临近城门锁闭,官道上车辆行人并不多,大多已经赶在申时前进了城,只有挂着临安俞府徽记的一辆马车还在道路上小跑着。看样子车里的人不是很急着进城,马车跑了一会儿,还停下来歇息。

  “慕姑娘,今天我们怕是赶不上城门开着的时候了。”车夫捧着水壶撩开马车的帘子,把水壶递给靠着车窗快睡着的慕灵素。

  他是临安俞府的车夫,五天之前奉俞家大公子俞凛之的吩咐前往苏州接慕灵素至俞府给俞凛之瞧病。

  “这会儿已经申时,照现在的速度,等我们赶到丰豫门,城门肯定关了。”车夫解开干粮袋子,把里面的吃食递给慕灵素,“您拿个主意,咱们是去最近的驿站还是快马加鞭赶路?”

  慕灵素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道:“赶着去吧,你家少爷一到春天就见不得风,我早点到也好以防万一。”

  连日来的舟车劳顿让她十分疲惫,但她又担心俞凛之的病情,不想在路上一再耽搁,只想快些到俞府去,赶紧给俞凛之看病,再好好睡上一觉。

  车夫得了指令,转头就去拿皮鞭赶马。刚转身,一群黑衣人就从四周围上来,将马车紧紧包围。领头一人指着车门道:“敢问车中可是苏州慕氏大小姐慕灵素?”

  “什么人?”慕灵素一听就知道情势不对,掀开车帘站出去,一看外面是一群全副武装的江湖人士,就知道这些人十有八九是俞凛之的仇家。自从她给俞凛之治病以来一直都有黑道追着要杀她,中途碰到杀手也不是头一次了。俞凛之现在代管武林盟,仇家是只会多不会少的。

  慕灵素算了算自己身上带的东西,再看看黑衣人的数量,心里有了把握,静静等他们接着发话。

  果不其然,领头的吊梢眼看到车里只有她一个人出来,瞬间感觉自己胜算加倍,得意扬扬地用刀指着她道:“慕大小姐身份金贵,实在是不应该掺和进江湖人的纷争来,我们也不愿意为难一介女流,大小姐要是识趣,赶快回苏州吧。”

  他们本来以为车上会有武林盟的高手护送慕灵素,没想到居然只有她一个人,这样正中他们下怀,就算慕灵素不从,他们的难度也会大大降低。

  “妾身身为一个郎中,不可能明知病人有事相求还不去。还望各位好汉放行。”她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锦囊,高高地丢向吊梢眼,“这是俞公子本次的诊金一百两官银,请诸位行个方便。”

  慕灵素看到吊梢眼接住了锦囊,藏在袖子里的手下意识地握紧。出行之前,为了预防遭遇险境,她提前配好了一些药粉,以备脱身之用。

  吊梢眼掂了掂锦囊的重量,喜出望外地打开锦囊,不过一瞬间,他就捂着眼睛躺倒在地:“这锦囊里有毒!我的眼睛……”吊梢眼只觉得双眼疼痛难忍,在地上不停地翻滚,他的同伙被吓得不轻,纷纷不知所措,已经忘记他们是来取慕灵素性命的。

  慕灵素看他们乱作一团,吩咐车夫赶紧冲过去,正要走,一名黑衣人突然警醒,起身挥刀砍伤了车夫,对慕灵素道:“想跑?你死了,俞凛之得不到医治也会死,我们才能活下来,慕大小姐,委屈你了。”

  说着,他就要挥刀向慕灵素砍去,一声“住手”以后,四面八方均有人影闪过,反过来将这个持刀的黑衣人包围。还不等慕灵素分辨他们的身份,他们已经疾如旋风地出手,一阵刀光剑影以后,这名黑衣人已经满身是血倒在地上了。

  慕灵素根本来不及看清,那些人又迅速退下,一批身穿朝廷近卫服装的人随后围了上来,将这一群黑衣人全数杀伤,兔起鹘落,不过是眨眼的工夫,一切已经平安无事。如果不是满地的血腥,刚才的一切对于慕灵素而言,仿佛是梦一般。

  02

  “慕大小姐,芳体尚安?”问话人的声音听着耳熟,慕灵素一看才发现,这人是宜阳王府的小黄门梅辽辽。八年不见,梅辽辽居然还认得她,当真是个人精。

  她再一抬眼,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从远处驶来,一看就知道里面的人非富即贵。梅辽辽注意到慕灵素的视线,解释道:“我家王爷就在里面,今次俞公子重病,王爷受俞公子之托来护您周全,来迟了望大小姐原谅。”

  慕灵素本想问俞凛之怎么会拜托当今圣上的儿子半路杀出来保护她,犹豫之后,最终还是把话吞回了肚子里,只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梅公公,俞府的车夫伤得不轻,还请搭把手脱下他的衣服,我给他包扎一下。”

  梅辽辽扶正车夫的上半身让他靠着马车坐好,然后脱下他的衣服,方便慕灵素处理伤口。慕灵素刚刚从车厢取到药箱,就听到梅辽辽说宜阳王来了。她停下拿药的动作,低头行了一礼:“恭请王爷万安。”

  还记得离宫那一天,她也是这样,站在马车前拜别沈清渝。认识那么多年,她只有那一次向他跪下。从前,慕灵素一直认为他们都是平等的,直到皇后下懿旨令她出宫的时候,她才真真正正地意识到,沈清渝是皇子,他们从来不是同一种人。

  他们不是朋友,只是主子和臣子的关系。

  所以,时隔多年的今天,她隔着这么远,依旧跪下。

  她不是向沈清渝的皇子身份下跪,而是跪在现实面前。

  “灵素,久别重逢,没想到你我居然在这种情况下相遇。”沈清渝的声音从上方传到她耳朵里,说不出的陌生。

  八年前,慕灵素离开紫禁城时,沈清渝还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声音听起来和现在完全不同。从前他的声音,在她听来就像是听到泉水从山上激越而下,是清透的。如今成年,沈清渝的声音变得沉静而有磁性,让人感觉经过几年时间的历练,他已经蜕去了从前的少年意气,变得成熟稳重。

  沈清渝吩咐梅辽辽把车夫扶进马车,让他给车夫包扎伤口,接着又对慕灵素说道:“灵素,上我的车吧,我带了特令手谕,可以特许宵禁后入城。”

  俞凛之的病确实耽搁不起,慕灵素一听可以直接入城,提起药箱就上了沈清渝的马车。马车内部虽比不上外表装饰华丽,茶水、糕点、卧榻却一应俱全。慕灵素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有点不知所措。

  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接触过这种雍容华贵的阶层了,慕家虽然也是豪富之家,但到底是仰仗天子鼻息的臣民,再加上家门败落,此刻看着这满目的绫罗珠翠,珍馐点心,慕灵素才发现她远离优渥富足已经很长时间了。

  沈清渝依旧是皇子沈清渝,而慕灵素已经不是太医之女慕灵素了。他们从前在宫墙以内,慕灵素还可以自欺欺人,说他们是一路人,但是到了宫外的世界,两个人已经完完全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了。

  沈清渝跟在她身后进来,坐在榻上倒了杯茶:“还有半个时辰左右才能到俞府,先坐下喝口茶。”

  “不了,心里记挂俞公子的病,坐立难安。”慕灵素依旧站着,暗暗计算俞凛之从发病到现在的时间,想着见了面使用什么程度的药好。现在是春夏之交,临安城里柳絮正飘得欢,俞凛之一向心肺不好,一个出门的工夫就犯了病。

  “已经在赶路了,不会太迟的。俞家虽不是大富大贵,但是人参这种东西是不会少的,俞凛之有人参吊着,你别担心。”沈清渝笑道,“你小时候多自我的一个人,还说过当了大夫会不管病人,现在这不挺有责任心吗?”

  小时候?

  慕灵素听沈清渝提起这个字眼,心里有了一些恍如隔世之感。

  她的童年是在太医院和后宫度过的,自从十五岁那年离开了南京,她就好像和自己的童年割裂开来,如果不是沈清渝说起这个词,她都快忘记那些日子了。

  从前她在皇后跟前请平安脉,天天跟太子和宜阳王打照面。那个时候她胆子很大,仗着皇后器重她的养父,经常用一些小把戏捉弄宫里的人,并不热衷于治病救人,学了医术,也就在皇后和后宫诸妃面前卖弄一些养颜处方。

  沈清渝不喜欢慕灵素和他这么生疏,想营造一种轻松的气氛,道:“上一回见你还是在太子妃册封礼上,就远远看了你一眼,还没来得及走近,你就被太子妃身边的人叫走了。”他那时本想上前跟她说话,但是顾虑到慕院正已经死了,一直无法鼓起勇气。

  慕院正是慕灵素的养父,也是她的大伯,有名的国手,在太医院担任院正已经十几年了。但是后来因为诬陷吕德妃,被判满门流放、贬谪之罪,最后死在流放的路上。

  八年前,皇后所生的皇长子被立为太子,慕灵素的养父被治了欺君之罪和渎职怠慢后宫之罪,死在了发配充军的路上,从那以后,慕灵素自请出宫,慕家再也没有深入朝政,只靠慕灵素一个长房长女在苏州开设医馆养活全家。

  在沈清渝的记忆里,慕灵素是一个不惧怕深宫规矩的女子,热情单纯,活泼跳脱,就算在帝后面前也丝毫不畏惧。她和其他人是那么的不一样,仿佛是一片沙漠中的绿色,在死气沉沉的深宫里给他带来了很多欢乐。如果不是父皇一时兴起,钦点慕家二小姐为指腹为婚的太子妃,让慕灵素成为后宫众矢之的,她现在说不定已经成了宜阳王妃。

  对于沈清渝而言,慕灵素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遗憾,他把这一次两个人的重逢视为上天对他的馈赠,他不会再次错过慕灵素了。

  03

  “这一次见到了。”慕灵素轻轻回答。

  沈清渝和她也算是青梅竹马一场,虽然她家庭带来的变故和有些淡忘的记忆让她不能再用小时候的态度跟他相处,但是也不至于一句客套话都不能说。

  她还记得出宫的前夜,皇后特地把她叫到寝殿,告诉她,太子指婚的旨意下来没多久,宜阳王就请求赐婚,让皇帝下旨,他想娶慕灵素为正妃。

  听到这个消息,她心里除了震惊和意外,什么感觉都没有。

  明明他看见她在皇帝下旨让养父充军那天,跪在凤藻宫前一天一夜,不管是去凤藻宫请安也好,去凤藻宫用膳也好,他经过两三回,不要说向皇后求情,连问她一句膝盖疼不疼都没有,他凭什么在皇后面前提起要迎她为妃,还信誓旦旦地保证珍惜她?

  皇后语重心长地跟慕灵素说,她怀了六胎,最后只有太子和宜阳王两个儿子平安长大。她也想随了幼子的心意,可是慕家已经有了一个未来国母,不可能再有一个皇后嫡子的正妃了。

  身为罪臣近亲的妹妹成为指定太子妃人选一事,已经让慕灵素无法在宫中立命,如果真的如了沈清渝的愿,只怕等不到册封王妃的旨意下来,她就死在后宫斗争中了。

  慕灵素对沈清渝本来就已经不再燃起任何希望,更不愿意把整个家族带入斗争的深渊之中。皇后为了让她死心塌地地离开皇宫,特地把她从软禁的小院子宣到凤藻宫来,就是为了把其中的利害说给她听。这正好给她一个不得不离开的理由,于是她毫无牵挂地拜别后宫,带着不多的行李和皇后的赏银离开了南京。

  虽然她已经很努力地让自己淡忘深宫中的一切,可是这一次和沈清渝的意外相遇,还是让她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忆起了当年。她现在,说郁闷也不是,说不快也不是,总之心情不太好。

  “你这几年都在行医?”跟慕灵素现在的心情不同,能见到慕灵素的沈清渝内心是相当欣喜的。他本来只是为了还俞凛之先前在西域的救命之恩,怎么也想不到慕灵素就是俞凛之的大夫。这简直就是宿命般的巧合,她离开的这些年,他努力经商,在他正好有足够的能力通过“沈清渝”的光芒掩盖“宜阳王”身份的时候,命运终于让她重新出现。

  “是啊。”说是在开医馆,还不如说是专门为了武林盟服务。慕灵素看了一眼沈清渝,她知道他很高兴,可是自己没空跟他闲聊。她现在满心都是俞凛之的病,实在是没有叙旧的心思。

  或许是察觉到慕灵素的心不在焉和冷淡,沈清渝有些尴尬:“是不是还在担心俞凛之?”

  慕灵素点点头:“俞盟主三天前已经被朝廷判处斩首之刑,他要是也倒了,江湖可就大乱了。”

  沈清渝自出宫开府以来,既不理会朝廷政事,也不深入江湖传闻,平时总是在东奔西跑做生意,慕灵素说的这些他一概不知。他只知道俞凛之最近确实麻烦不小,生意人走货路上也越来越不太平。沈清渝喝了一口茶:“没想到你出了宫以后,竟然和俞凛之走得这么近。”

  听到沈清渝这么说,慕灵素只能在心里暗暗苦笑。确实也是,她和俞凛之在外人看来就应该老死不相往来,更别说像她现在这样,还能连夜赶路给他治病。

  “我欠他一条命,自然应该结草衔环,用我的一切报答他,这有什么好说的。”慕灵素并不愿意和沈清渝谈论太多关于她和俞凛之之间的事,百无聊赖地撩开车帘看了一下路程,觉得自己要是再把心思放在俞凛之身上肯定会把自己急死,还不如闲聊几句,权当是分散注意力。

  她淡笑了一下,继续道:“再说了,每次给俞凛之看病我都能拿到五百两诊金,当然要关心他了,没了他,我的胭脂水粉都不知道上哪儿买去。”

  “那你可有得赚了,俞凛之的病是胎里带来的,先天不足,他要吃一辈子的药。”沈清渝正要说些别的,梅辽辽就撩开车帘说有急事禀报。沈清渝本就对别人打断他说话非常不满,但听到梅辽辽禀告后,他气就消了。

  “俞府的人快马赶来报信,俞公子病情突然加重,口吐鲜血!”

  04

  临安城内,俞府。

  此时已近酉时,大宅东侧的院子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药味。自从俞家公子出生以来,这股药味就从来没有消失过。俞家公子先天不足,是江湖上众人皆知的秘密,可是偏偏他天纵英才,三年前更是带领八大门派前往西域剿灭魔教重光教,救回了此前一直被关押在魔教总坛的中原武林人士。

  但却很少有人知道,每年春季,俞家这位病弱的公子都要在鬼门关上走一遭。

  “慕姑娘来了。”来人正是把俞凛之从小带到大的奶娘米氏,她打起俞凛之卧室的门帘,侧身将慕灵素迎进去,“少爷两炷香之前又吐了一痰盂的血,这会儿昏迷不醒,老身伺候少爷吃了参片,就等慕姑娘来救命。”

  慕灵素到了俞凛之的床前,望闻问切一番后断定是之前咳嗽太猛震伤了肺,所以导致肺部瘀血,从而吐血。她速速开好方子,让米氏去煎药,自己则留在俞凛之身边,为他施针化除瘀血。足足半个时辰,俞凛之才醒过来。

  “俞公子,你可见到黑白无常牛头马面了?”慕灵素在整理脉案的空档瞥见俞凛之睁眼,忍不住跟他开玩笑,“也不知道阴曹地府你去过几回了。”

  俞凛之虽然醒了,可是身体依旧虚弱得很,说话的力气都没多少,简直气若游丝:“我命硬得很,等闲小神仙还不敢收我。”想到慕灵素大老远从苏州家里连夜赶过来,他有些过意不去,“连着好几天赶路,怕是没休息好吧。”

  慕灵素把写好的脉案仔细叠好,装到随身的牛皮袋子里,便走到床边给俞凛之号脉:“现在好多了,脉象的力气回来了一些。”

  “好些了那就麻烦你去请宜阳王殿下进来,我有事情要托付给他。”俞凛之一听自己暂时死不了,马上就想起了最重要的正事。

  “歇一会儿吧,你才醒,别折腾了。”慕灵素拿了一片参片塞到他嘴里,“再耗费心神,你会死得很快的。到时候什么正事儿你都办不成了,还是先养精蓄锐,从长计议。”

  去年有一回,俞凛之刚刚好一点就出门谈事情,还没走多远就倒下了,高烧不止半个月,差点救不回来了。慕灵素至今对这件事心有余悸,生怕他重蹈覆辙。

  “死了也不差你诊金,慕大小姐放一百二十个心。”俞凛之看她不合作,摇响床头的铃铛把奶娘叫来,让她去请宜阳王。

  慕灵素正要开口说他,俞凛之赶紧抢先:“我是真有正事,我的身子骨等得,我爹可等不得。人命关天,慕大小姐饶了我这一次吧。”说着,俞凛之做了个求饶的手势。

  一听事关武林盟主俞见武,慕灵素就知道这件事情不是小事,再联想到能帮这个忙的人是宜阳王,她越发觉得这个事情应该不是等闲之事。朝廷和江湖,说是没有联系,却又息息相关。想来想去,她心里只有一个猜测:“你要劫法场?”

  俞见武虽说被判了斩首,可是行刑日期还没有宣布。只要一天没有得到消息,他就有一天的生机。身为他的儿子,俞凛之有绝对的义务去营救他。

  俞凛之双手撑床想起身靠在床柱上,结果手腕一软整个人差点又倒了下去。慕灵素眼疾手快,立马把他扶住,在他背后加了一个软垫。俞凛之说了一句“多谢”,接着又喘了几口大气:“谁说要劫法场了,聪明人一般都是劫狱的。”

  慕灵素被他嘲讽,心里是不痛快的。但是她一直都不太喜欢江湖人之间的纷争,也不想打听太多,转头看见沈清渝进来了就想退出去。

  “出去干吗呀,你也听一听。”俞凛之一看慕灵素要躲出去,马上让她站住,“到时候去京城,你得跟着我,听一听也没有关系。”

  慕灵素这才知道原来俞凛之在这里挖了个坑等着她,大概从一开始就想着先斩后奏逼她同意一路随行。

  慕灵素既郁闷又气愤:“为何现在才告诉我?”

  “因为我知道你肯定不会同意,还不如直接拉你上船。”俞凛之神情怡然自得,虽然病气犹在,可是精神已经好了很多,想必是参片起了作用。他豪气万丈地伸出手比了个数字,“再给你加三百两诊金,你看行不行?”

  其实,慕灵素是想拒绝的。她一直自认自己不是一个会在金钱面前轻易低头的人,但是三百两对于把一家生计扛在肩上的她而言,可谓是数额不小,能供慕家老小吃喝很久了。在现实面前,她也不得不低头。

  慕灵素坐在离床边远远的窗口,道:“你们说吧,说到需要我听的地方我就记下来。”

  沈清渝在一边看了一会儿戏,笑道:“俞公子真是一掷千金。”然后从袖中抽出一张图纸,“这是天牢的地形图,我们来研究一下吧。”

  听完了沈清渝的计划,慕灵素才知道他们的打算冒了多大的风险。抗旨不遵、冒犯牢狱,这些都不重要,最要命的是,沈清渝一个皇子,居然要为了江湖义气背叛他的君父。她放下手中的笔:“这不是在拉王爷下水吗?”

  “有何所谓?”宜阳王和俞凛之相视一笑,一副坦然而无所谓的样子,“我跟陛下多年没有见面了,要不是我是皇后的儿子,恐怕他早就忘了我了。”沈清渝自从成年以来,一直在各地奔波经商,全国各地都有他的商铺,从衣食住行到铁器金银,官营买卖、私人商店品类都相当齐全。

  他笑道:“本朝重农抑商,以商人为贱,陛下肯定不愿意承认他有一个从事低贱行当的儿子。”

  多年没有联系,慕灵素根本就不知道沈清渝的这些事。她还以为他已经入朝为官,此番是偷偷来的。在慕灵素的记忆里,皇帝最喜欢的就是皇后所生的两个儿子,一个是她的妹夫太子殿下,还有一个就是沈清渝了。想不到这几年过去,二人的父子情分竟然淡漠到这个地步。

  俞凛之靠在床上,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移动,于是大胆地猜测他们在认识以前就有过什么故事。他想了想,打算把沈清渝支开:“王爷还请先去沐浴歇息。舟车劳顿数日,肯定很累了。今天还是让您先放松一下,以后还有很多事要麻烦王爷。”

  沈清渝确实也累了,跟俞凛之客气了几句就出去了。

  等人一走,俞凛之虽然面部表情没有什么变化,眼神倒是一副极其不正经的样子,他看着慕灵素说:“我居然给你创造了一个和旧爱久别重逢的机会,你还不赶紧把那一笔诊金还给我做酬谢。”

  提起沈清渝,慕灵素就会想起在宫里的那几年。说起那一段如履薄冰的日子她就后怕,心情顿时就不好了,拿起脉枕就往俞凛之脑袋上砸:“谢你个大头鬼。”

  “你不喜欢他?”俞凛之听她这么说,心里突然特别高兴,简直想站起来拍手称快,“可是你在他面前跟换了一个人一样,规规矩矩的,特别像一个老宫女。”

  他其实是想说,她在沈清渝面前文文静静的,一点都不像在他面前行事大方随意。但是他们两个人相识数年以来,从来就没有好好说过话,总是在互相嘲讽,他也不习惯直接把自己的心思说出来。

  慕灵素听到俞凛之把自己描述成一个老宫女,更生气了:“你根本就不懂,我现在一看到他就想起他爹和他娘,下意识就对他客客气气了。”她想了想心里还是生气,又把脉枕拿过来重新砸了他一次,“你这个老太监。”

  05

  慕灵素吃过晚饭也没什么正事可做,去俞凛之的房间给他号过脉以后干脆去了俞府花园,还没走上一圈,宜阳王的近身太监就来找她,说是宜阳王要见她。

  “好久不见。”沈清渝好像在凉亭里等了她很久,一看到她穿过走廊进了凉亭,一下子就笑开了。他指着桌子上的糕点说道,“我记得从前在凤藻宫里,你最喜欢让小厨房的厨子给你做枣泥糕,我特地去买来让你尝尝。”

  “……多谢王爷。”慕灵素点了点头,嘴上应承着,身子却一动也没动,还是站在凉亭门口。她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一个曾经被她视为深宫中唯一一个可以互相倾诉和信赖,最后却抛下她一个人面对一切凶险的人。

  慕灵素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沈清渝肯定以为过去的种种也已经跟随时间淡化了。可是她并不能忘记,皇后为了扳倒吕德妃,故意让自己的养父去给吕德妃诊脉,后来上报皇帝吕德妃诊出有孕,最后,吕德妃遭人诬陷假孕,她的儿子三皇子失去了立为太子的资格。再然后,皇帝看出蛛丝马迹,查到了慕灵素养父头上,欺君之罪的帽子,就这么扣了下来。

  沈清渝哪里知道她在想什么,还以为她是看见他身边这么多随从才放不开的,于是便让身边的太监奴婢等人全部退下:“现下已经没有闲人了,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吧。这些枣泥糕再不吃就不新鲜了,你快吃一些。”

  慕灵素晚饭吃了好几个猪蹄,就算是这会儿借她一个胃她也吃不下了。她看着万分期待她吃下一盘枣泥糕的沈清渝,内心既挣扎又尴尬。她想跟沈清渝说她吃撑了,但是又不好意思直接回绝他。

  是吃,还是不吃呢?

  “怎么了?”沈清渝发现她的异样,于是问道,“是觉得这个没有凤藻宫的好吃吗?”

  “草民委实是吃不下了。”慕灵素直接承认。她知道沈清渝大晚上把她叫过来,肯定不是专门叫她来吃枣泥糕的,试探地问道,“请问王爷,找草民来是有何事?”言下之意是没什么正经事她可就要先走了,毕竟肚子撑得慌。

  沈清渝还想继续这个话题,但是她很快就切入了正题,明显是不想跟他闲聊,神情略显局促,干笑了几声:“也无正事,我就是想……”他犹豫了片刻,“想跟你叙叙旧罢了。”

  慕灵素本来就不愿意提起从前的那些事,但是突然想起来当年她离开时,沈清渝曾经托梅辽辽给了她一些钱,慕灵素想起来她还没有好好跟他道过谢:“多谢王爷当年雪中送炭,赠予草民银钱。”

  “无须言谢,只是举手之劳。当年本是吕德妃使了奸计你才走的,我不过是看不过去才送你一些银钱。”沈清渝想起那一袋子钱还是他卖了皇太后赏的摆件才换来的,笑了笑,继续说道,“你一个姑娘独自离开,身上总要有点钱才好。”

  沈清渝不太想和慕灵素来回客套,找了一个别的话题:“你竟然能和俞凛之相处得这样好,是怎么回事?”

  他们是怎么才走到这么近的?

  慕灵素听到这个问题,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思维恍惚。

  也是啊,他是丞相的外孙,是德妃党;她是太医院院正的女儿,是皇后党,一看就知道势不两立的两个人。更何况,是丞相顾诚的力谏才导致慕灵素养父被流放,也间接导致了她养父的死亡。说得直白些,他们之间的仇恨,可谓不共戴天。

  可是也只有俞凛之在她最狼狈的时候救了她。

  当年她出宫之前,顾丞相家那个来历不明的外孙和他断绝关系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京城,人人都知道丞相府的外孙少爷要和他混迹江湖的生父相认。没过多久,慕灵素就被皇后驱逐出宫。虽然她盘缠足够,可是到底是孤身一人,离开南京没几天,她就碰到山贼劫道。

  俞凛之正好在那时候路过,顺手救了她,为了还他一个人情,她就给他看了一次病。一来二去的,两个人就越走越近。现在,只要没有人刻意提起,他们都会很默契地忘记从前的家族恩怨。这样才是最好的,两个人都先后和自己的过去做了个告别。碰巧两个人都不喜欢欠人情债,互相还来还去的,他们就成了朋友。

  “是有些不可思议。”慕灵素道,“他身上还算是背着我爹一条命,我居然能在他身边救了他这么多回,你可别是认为我脑子坏了。”她笑着,干脆靠着凉亭的柱子坐下。

  大概知道内情的人都会这么想吧,明明是仇人,还能这么亲近,除非得了失心疯,才可能把深仇大恨忘记。

  沈清渝看着慕灵素故作轻松的样子,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眼前这个人明明就是自己从小便喜欢的人,可是为何,如今她的一颦一笑,还有说的每一句话,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在沈清渝心目中,这分离的八年似乎并不是很长,慕灵素应该和十五岁的时候一模一样,纯真、阳光,看到他就会甜甜地笑着跟他说话。但是他却忘了,八年时间对于慕灵素而言,是命运的改变。

  八年间,慕灵素失去了将她一手养大的父亲,失去了家族的荣光,失去了她原本安定的生活。她不得不流落江湖,凭借家族的声望开设医馆,靠着习得的医术过日子。如果不是俞凛之的及时出现,她可能早就死在山贼手上了。

  诚然,俞凛之欠她一条命,可是这几年,也是因为俞凛之,她才能够凭着一己之力安身立命。命运的残酷,已经把十五岁的慕灵素彻底杀死。现在的慕灵素,见惯了血腥,对未来也没有那么多要求,似乎也不再骄矜。

  “你好像变了。”沈清渝虚着眼睛,想努力看清楚现在的慕灵素和从前的她有什么区别,“八年时间,居然改变了这么多。”

  慕灵素实在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连一句告别都没有,便急忙离开了凉亭。

  在她看来,面对过去,还不如忘记过去。昨日之日譬如昨日死,一味地留恋过去只不过是百无一用。再多的怀念,也不能唤回她和沈清渝曾经的情谊。少不更事的伤害,只会更加深重。

  所以,她选择原谅给她帮助的俞凛之,却不能放下对处在困境中的她选择了漠视的沈清渝的怨恨。

  06

  几天后,俞凛之病情稳定,做的第一个决定就是和沈清渝一起赶赴京城,为了照顾慕灵素,他特地给她安排了一辆马车。

  众人刚刚出城没多久,一个骑着枣红色毛驴的少女从远处急速迎面而来,尘土飞扬,那姿态好似她骑的是一匹马,一路不见减速,到了沈清渝坐骑前才停下。

  少女长得明艳动人,气质活泼可爱,一看就是天潢贵胄。果不其然,她看到沈清渝便高声道:“十一皇兄,永嘉找你好久!”

  这就是当朝皇后的养女,从前端靖王府的郡主,永嘉公主沈涵嫣。

  听到永嘉公主的声音,坐在马车里,被晃得昏昏欲睡的慕灵素的瞌睡都被吓跑了,她立刻掀开车帘,发现真的是这个小姑奶奶本尊,心里大声叫惨,一溜烟下了马车,跑到俞凛之面前:“我跟你一骑。”

  永嘉公主沈涵嫣可是后宫里天字第一号娇蛮,自被皇后收养以来一直跟慕灵素八字不合,整日里就想各种办法把她赶出宫去,三天两头就在皇后面前说她坏话,她可不想又跟她在宫外杠上。

  “怎么了?”俞凛之不明所以地发问道。

  慕灵素扬起下巴向沈涵嫣的方向抬了抬:“宜阳王的堂妹来了,借我躲一躲,不用加那三百两诊金了。”

  每次沈涵嫣找她麻烦,她都是有苦说不出。反驳她吧,说不定永嘉公主就悄悄把她的小命弄没了,不反驳吧,无缘无故当了个罪名不小的冤大头,心里又堵得慌。

  没想到今天又碰到她了,算是慕灵素倒了大霉,吓得她赶紧找个地方躲着她,落个耳根清净。公主殿下金枝玉叶,肯定会被安排坐马车,她就主动点儿让沈涵嫣一个人坐。

  俞凛之也没想到慕灵素直到现在还怕沈涵嫣,为了躲开她,还不要三百两巨款,就知道慕灵素是真的被她害得很惨,于是他一时起了坏心,一边向她伸手,状似要扶她上马,一边嘴里开玩笑道:“你一个姑娘家,也不会武功,坐马车算了。几年前人家还小,现在长这么大了,说不定就不为难你了。”

  “我不。”慕灵素干脆地回绝。

  远处,沈清渝好像有点生气,表情很严肃地跟沈涵嫣说着什么,没一会儿他就带着沈涵嫣过来给俞凛之介绍:“你还记得吧,以前端靖王家里的华阳郡主,现在我母亲把她养在凤藻宫,你走的那年她还是个小孩子。”

  俞凛之点了点头,就在马上假模假样地跟她请了个安。

  沈涵嫣没有搭理俞凛之,倒是一眼认出了同在马上的慕灵素,趾高气扬地指着她道:“大胆妇人,见到本公主还不下跪请安?”

  沈清渝尴尬地看了马上的女子一眼,把自家妹妹往后拽了一把,面色愠怒:“你是不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逃出来的,就等着官府的人把你送回宫去?”沈涵嫣本来满腹委屈,听哥哥这么说顿时气焰就灭了不少,乖乖地躲到沈清渝身后。

  俞凛之安排她去了马车,对沈清渝道:“公主怎么还这样,小时候不懂事也就罢了,都十六岁了还这么刁蛮任性,对小慕大呼小叫的。”

  “我倒是想管她,平日里生意那么忙,我如果有时间,哪儿能不天天看着她。”沈清渝对沈涵嫣也很头疼。皇后向来想要个女儿,好不容易才有了个养女,百般娇宠之下,沈涵嫣就养成了眼高于顶的性子,除了撒娇撒泼,什么也不会。

  俞凛之素来看不上沈清渝对女人优柔寡断,不论是对皇后还是对沈涵嫣,他都言听计从,什么都照办不误。而先前他却对受尽百般委屈的慕灵素一声不吭,任由皇后发落。想到这,俞凛之在心里对着沈清渝翻了个白眼,也没说什么,让众人一起上路了。

  一行人在傍晚时分抵达湖州城,城门口赫然贴着通缉令。沈清渝派人前去查看,发现正是朝廷针对俞凛之的通缉令。和普通的通缉令不一样的是,末尾的落款竟是当朝宰相顾诚的大名。

  这个意味太明显了,顾诚既不是大理寺卿,也不是刑部尚书,却能在通缉令上签字,说明要捉拿俞凛之完完全全是他个人的意思。

  “顾诚”两个字被俞凛之看在眼里,只觉得刺眼。

  “这么老了还操心我的行踪,苦了丞相了。”俞凛之语气里的嘲讽意味展露无遗,虽然他始终面无表情,可是慕灵素能明显感觉到他心里又有愤怒,又有不屑。

  其实,俞凛之的身世也算是世间少有的可怜。他的生母是当朝丞相的嫡长女,本来应该进宫选秀封妃,可是因为和俞凛之生父私奔,还生下了他,最后即使她自愿回了丞相府,也嫁不了人,只能动用丞相之权进宫到皇后身边做宫女,为家族做后宫前朝通风报信之人。

  俞凛之从小没有见过母亲,为了见到母亲,他进宫做了沈清渝的伴读,又和自己的外祖父决裂。好像他的前半生里,亲情总是不圆满的。失去的一直没有复得,得到的又失去了。

  这样一想,慕灵素对俞凛之的同情又加重了一分。

  “我劝你现在还是先回临安最好。”沈清渝上前来劝道,“看来不抓到你,俞盟主就不会被斩首。不过,这一路上肯定会为了抓你加紧盘查,只怕我们还没有到南京就被人一锅端了。”

  俞凛之也是这么想的。这个时候正是在风口浪尖,如果他们一味地冒进,只怕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人没救到,还重新牵扯了一些旁人。他调转马头,和沈清渝带着人踏上了返程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