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执子之手

  凤致宁终于耐不住相思之苦回凉州去陪着白洛倾了,凤致成和墨景严一同忙碌于城中军务,整日不见人影。凤南泱无聊得紧,索性便去缠着程耀。

  程耀倒也不嫌她烦,在院里给小火炉扇着风,笑道:“正好我刚得了些一品老君眉,煎给你尝尝。”

  “好啊。”凤南泱趴在石桌上把玩桌上放着的茶盏,很是惬意。

  程耀和墨景严一样都对她很好,但是在墨景严面前,凤南泱总要时时注意着分寸,只有在程耀面前能完全放松下来。

  她眨巴着眼睛看着程耀:“师哥怎么不跟王爷和我大哥一块儿去处理军务?天天一个人闭门修行一样,我都不好意思来打扰你。”

  “不爱凑那份热闹。”程耀提着水壶坐到她对面,“再说了,敌军统帅是我亲爹。”

  程耀没再多说,开始十分熟练地煎水、执杯、洗盏、碾茶、点碗,又以一枚纯银茶筅疾疾搅扰。

  凤南泱看着他,原本还有一肚子话想叽叽喳喳地说,却不由自主地沉默了下来。

  程耀像这样气定神闲的时候,总是从内往外散发出来一股仙气,一举手一投足,都让人会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安静下来。

  程耀道:“《茶经》云:煎茶有备器、选水、取火、候汤、习茶五环,其中候汤最为要紧。煎好的茶汤重浊凝其下,精华浮其上,所以宜趁热连饮,茶一旦冷了,则精英随气而竭,沦为凡品了。”

  已而水脚渐露,清香盈然。程耀将煎好的茶汤一一倒人盏中,凤南泱轻轻品了一口,赞道:“果然是好香!茶汤青碧明澈,味道香醇。我小时候只喜欢花茶,嫌这些什么也不加的茶很苦,如今年岁渐长才能品出好处来。”

  程耀深以为然:“在茶中佐以梅花、茉莉,的确能增花香、添清韵,但那只能用在普通茶叶上。好茶有真香,入盏便馨香四达、沁人心脾。若加了别物,损了茶的原味,反而弄巧成拙。”

  凤南泱眉心一动,觉得程耀此话大有深意,细细思索了一阵,方微笑道:“师哥这话,我记下了。”

  凤南泱沉吟道:“有件事我一直想问师哥,我爹说当年他把大哥送去了小姑家里养伤,向朝廷报了他的死讯,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呢?”

  程耀缓缓喝一口茶,道:“当年你大哥的事,一旦泄露出去便是欺君死罪,所以伯父除了我爹以外谁也没有告诉,我也一直以为他死了。直到后来凤府出了事,我爹让我去济州给一个人送口信,让他一定要以自身安危为重,万不可鲁莽行事。我到了那里才知道,这个人就是你大哥,他竟然还活着。”

  程耀的目光倏然黯淡了下去,似乎望着遥远的天际出神。良久,静静道:“南泱,其实致成他早在伯父去世那一日,就已经在心里有了谋反的打算了。只是那个时候他什么本钱也没有,所以就在暗中联络了其他几位被处死的将军残余的一些后人,还有忠心于他们的门生故吏,伺机起事。我一开始真不知道他有这份心胸,直到南伊死了,他才告诉我这些。”

  凤南泱沉默片刻:“我说大哥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召来这么多将领,原来是早有准备的。”

  程耀看了她一眼,微微叹息:“若不是有你在突厥和蒙古的关系,他恐怕还要再等上许多年。”

  “那么南伊呢,她又是怎么回事?”

  提起凤南伊,程耀不免有些酸楚:“当年伯父的‘谋逆’之罪被昭告天下之后,致成就从济州赶回京,想再见伯父最后一面。但是他来迟了一步,没能见上,那天夜里他在南京城门外久久不肯离去,却意外撞见有个牙婆蹲在三个无家可归的孩子面前。致成在假死之后偷偷回京看过你们几次,认得那三个孩子。他看见牙婆用自己手里死去的女婴换走了南伊,他当即跟了过去,杀了那牙婆,把南伊安顿好以后又回去准备带走致远和致宁,却见燕王和皇上派来的人已经找到了他们,他只得带着南伊走了。后来他将南伊抚养长大,自南伊懂事起,便一直给她灌输报仇是她的使命这样的思想。南伊……是在仇恨中长大的。”

  事情和凤南泱从前猜测的差不多,只是又多了个转折,凤南伊最后是被凤致成带走了。

  丝竹盈耳,歌台暖响,仇恨报复,那大概就是凤南伊短暂人生的全部了。她将一丝丝危险与杀机调和成动听的炫耀与精美的享乐,代替凤南泱做了她想做而没能做的事。

  对于后宫中的许多嫔妃来说,妖姒得到的宠爱曾如烈火烹油一般,她的回眸一笑让六宫粉黛皆无颜色,这是何等美好的一生,却也是,被断送了的一生。

  与她相比,凤南泱实在幸运得多。

  “上天待我不薄。”凤南泱最后道。

  上天的确待她不薄,尤其是当一驾大红喜轿停在灵州城门口的时候,凤南泱如坠在五里云端的茫然之中,却又欢喜得手足酸软,一动也动不得。

  那喜轿安在马车之上,古檀底座,朱红梁脊,华盖的四角都坠有镂空的金球,四周垂绣额珠帘、白藤间花。

  “这是……”凤南泱指着那喜轿语无伦次。

  墨景严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这是我送给你们的新婚贺礼。听闻你们在一起的时候很仓促,如今便补上吧。”

  祝潇阳向她缓缓走来,声音似柔软展开的一匹绢绸,温暖而平静:“我不是来打仗的,是来求亲的。敢问这位姑娘,愿意跟我走吗?”

  凤南泱掩面,喜极而泣。

  此生良苦如斯,往事累累扎得她身心俱碎。然而心灰意冷之中,终有什么是始终没有放弃,始终都在追寻的。如今,都尽数得到了。

  祝潇阳望着她,眼眸中牢牢固定住她的身影,仿佛有滟滟无尽的刻骨柔情在流转生波,连凤南泱的身影亦被映照得流光宛转了。

  凤南泱向前两步,扑进他怀中。

  他紧紧拥抱住凤南泱,那么紧,仿佛连骨头也隐隐作痛。凤南泱恍若在梦境之中,唯有那痛,才让她觉得祝潇阳的拥抱如此真实,如此欢欣甜蜜。

  凤南泱梳妆停当,穿上了婚服,那样鲜亮的红色,光艳如流霞,和着她喜悦娇羞的面容,如红云初绽,整个人妩媚娇妍。

  凤南泱甚少露出如此娇艳动人的模样,这样款款走出,人人惊艳。

  墨景严看着她被扶上喜轿,平静的神色下有难言的戚然,向祝潇阳轻轻道:“好好待她。”

  祝潇阳一笑,拱手道:“多谢王爷。”

  凤南泱安静坐下,榻上的杏子红金线鸳鸯被面铺得整整齐齐,被幅四周的合欢并蒂莲花纹重重叠叠扭合成曼妙连枝,好似红霞云花铺展而开。被子正中压着一把金玉镶宝石如意和一个通红圆润的苹果。她凭着直觉去摸了摸被子下面,果然撒满了金光灿烂的铜钱和枣子、花生、桂圆、栗子,取其早生贵子之意。

  满床满帐的鲜红锦绣颜色,遍绣鸳鸯、樱桃,取其恩爱和好,子孙连绵之意。愿得红罗千万匹,漫天匝地绣鸳鸯……

  祝潇阳轻轻挑开红罗盖头的那一瞬间,只觉凤南泱的容颜如明光晓映,皓月当空,于无底无尽的黑暗之中骤然在照耀在祝潇阳心上,那样的光明皎洁,是他一生的渴望。

  恍惚中,又想起当年溯明山的初遇,他险些掉下悬崖,是凤南泱拉住了他,他抬头看去,凤南泱一双秋水潋滟的浓黑眼眸在润白玲珑的面庞上分外清明,仿佛两丸光芒灿烂的星星在漆黑夜空里濯濯明亮。

  凤南泱被他太过深情的目光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低下了头。

  祝潇阳温然含笑,眉目澹澹,无限情深,似要将凤南泱刻进他的眼眸最深处:“南泱,我一直想给你一个真正的大婚之夜,给你我能给的一切,让你再无遗憾。我想,这样的仪式对于每个女子来说,应该都是意义非凡的吧。”

  凤南泱怔了怔,缓缓有热泪涌至眼底,她知道这样的日子不能哭,忍了又忍。是没想到,他们在一起了这么久之后,早就过了当初的新鲜缠绵,祝潇阳却还这样待她。

  心中蓦然一软,数年来纷争算计不断的心便如一卷澄心堂纸软软舒展开,被饱蘸了色彩的柔软的笔触朵朵画上莲香盈然。

  祝潇阳轻轻握住她的手,低头吻了一吻,那掌心的暖意,便这样分分寸寸地蔓延上心来,一脉一脉暖了肌肤,融了心意。

  “南泱,我此生唯一所愿,便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祝潇阳的声音低而沉稳,仿着青山逶迤,岿然不动。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多久以前,凤南泱还是闺阁里从茜纱窗内望着蓝天做梦的少女,心下被《诗经》里的这句话深深震动,仿佛打开一扇窗,看见情爱浩瀚里最美的海洋。

  而现在,眼前这个她深爱的男人,许给了她她多年来的期望,曾经几乎以为已是奢望的期望。

  凤南泱微微含泪,紧紧伏在祝潇阳胸口,听着他心跳沉沉入耳,低低吟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