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挽断罗衣留不住

  月朗星稀,寂静的山中,枭鸣猿啼。祁风率领着一队人马无声地行进在小路上。

  “舵主,前头好像有家驿馆,我们在那里歇歇吧,马快不行了。”

  祁风点了点头。

  驿馆正房内,十数名横天盟杀手围坐在几张大圆桌前喝酒吃肉,祁风坐在窗边的长榻上静静看着他们笑闹。

  夜深了,他们和衣而卧,全部睡熟在榻上。

  祁风长出了口气,缓缓起身,在其中几人肩上拍了拍。

  他们毫无反应。

  祁风拿上武器,穿上外衣,开门离去。

  过了两日,祝潇阳得了祁风的信,前去与他相见。

  祁风盯着他许久没有说话。祝潇阳不耐,蹙眉道:“找我有什么事?”

  “你还真是不要命了。”祁风唇角浮上的冷笑与这温煦的季节全然不符,“凤南泱没有死,是不是?”

  祝潇阳静默片刻:“哪儿听来的谣言?”

  祁风的拳头重重砸在桌上:“你还不承认?你明知道我来这里找你意味着什么!”

  祝潇阳“哦”了一声,只是淡然:“我还真不知道,你不如明说?”

  有须臾的沉静,听得风声簌簌,撩拨窗外的酒幡,有哗然声。祁风的神色逐渐温和下来:“盟主已经知道凤南泱的事了,派我带人来,要么杀了她,要么……杀了你。”

  纸包不住火,祝潇阳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面色还是微微发白。不过片刻,他的目光扫过祁风,复又平静如初:“你带的人呢?”

  祁风咬咬牙:“我在驿馆里给他们下了蒙汗药,提前来给你报个信,给你拖延些时间。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盟主是怎么知道的?”

  祁风挑一挑眉:“细节我也不清楚,只听说是有人听见你和良玉说话,报给了盟主。盟主起先并不知道这人是凤南泱,他就故意拿这事去诈良玉。良玉一个小姑娘,又担心你,禁不得盟主的诈,很快便说漏嘴了。”

  祝潇阳轻叹:“老主人说什么了吗?”

  “正是这个奇怪。”祁风道,“老主人似乎是想帮你,他劝过盟主。可是盟主执意不肯轻放,老主人也不好和他闹僵。”

  二人相对沉默,四目相对的刹那,都有几分别扭,不约而同避了开去。

  过了一会儿,祁风沉声道:“你准备怎么办?”

  祝潇阳修长的手指把玩着手中酒盏,盏中酒液一滴不洒,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你觉得我逃得掉吗?”

  “你说呢?”祁风索性道,“你别执迷不悟。盟主其实不想杀你,目标只是凤南泱而已。她死了,你什么事都没有!”

  祝潇阳深深呼吸,眸光渐渐黯沉下去:“我跟你回横天盟。”

  祁风陡然一惊,手中酒盏倏地滑落,落在桌上相触时有玎玲刺耳的声响。他不由脱口道:“你是去送死?!”

  祝潇阳只是如常神色,唇角扬起轻缓的弧度:“你明知道我不可能让南泱走到刀刃上去。”

  祁风有些莫名的恼怒:“你怎么就是转不过弯来!自己的命重要还是……”

  “我回去之后,南泱就安全了。”祝潇阳静静看着他,“我是什么都不会说的,至于凌风和由风,你若是愿意,帮我护着点他们,我的事与他们无关。”

  祁风注视着他,略带戚然之色:“你真的想好了?回去之后,盟主若是一时气极,可不只是给你一刀这么痛快,那流水的刑具你都是见过的……只怕你生不如死。”

  “南泱如果出什么事,我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祝潇阳徐徐笑了,笑得那样浅淡,好像初秋阳光下恬然舒展的一片枝叶,“我今晚就跟你回去。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

  临走前,祝潇阳犹豫着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祁风偏着头不看他:“我的事,你别管。”

  祝潇阳长眉一轩:“多谢。”

  祝潇阳靠着冰凉的驿馆墙面,强迫自己的心一点点镇定下来。

  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时空倏然逆转,又回到数年前他无牵无挂的时光,还是那年八月末,与凤南泱初会于溯明山。

  “你待怎样?是打还是不打?杵在那里像个木头桩子。”

  “卑鄙!无耻!你就是个图谋不轨的歹人!给我送解药?你哪有那么好心!”

  “哎,你知道妄自菲薄是什么意思么?……不要随便看轻自己。”

  “我警告你,你以后不许当着这么多人这样!背着人也不行!”

  “你不要死,我求求你你不要死!你醒过来好不好,只要你醒过来,我什么都答应你!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你答应过我的!”

  祝潇阳的指尖泛着一抹凉意,风吹得他的呼吸有些不稳。

  从驿馆门口到房中,其实不过半盏茶的距离,祝潇阳却似走完了半生绵长的时光。

  凤南泱正一手轻轻晃着陶陶的摇篮,一手捧了一卷书入神。一身芽黄细褶百合裙,长发只以一枚银簪绾住。祝潇阳不禁怔了怔,芽黄那样明丽娇俏的颜色亦可被她穿得如此沉静温雅。

  窗外有细细吹入的风,在黄昏的柔光下吹拂的愈来愈温柔缱绻,像一个柔软的梦境。

  凤南泱回过头,笑容清甜:“回来啦。”

  祝潇阳心头一阵酸麻,狠一狠心肠,微笑道:“今晚让陶陶睡在钟娘那里吧。”

  凤南泱“嗤”地一笑,起身将陶陶抱起,去敲隔壁钟娘的房门。

  祝潇阳脚下一酸,几乎是落在了座位上。

  他轻按着冰凉的酒壶,向凤南泱道:“我就喝一点,行吗?”

  凤南泱能感觉到祝潇阳有些反常,她却只以为是因为王妃。凤南泱点点头,满满斟了一杯,递到他面前:“我陪你喝。”

  祝潇阳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笑意如一缕照霜月光:“我们第一次相见是盛德六年的八月二十五,在溯明山里。那时你还是大阁领,带着你的小喽喽们去查案。我本想偷袭你,却没想到你一个女儿家也厉害得紧,我一时大意没有防备,差点被你打下山崖。”

  凤南泱心底蓦然一软:“我都记得的。”

  “我悄悄给你们下了毒,但减轻了分量。后来盟主要我在你出宫治病的时候杀你,我带了解药和匕首,最后还是用了前者。没想到你并不领情,用茶水烫伤了我的手,还说我是歹人。”祝潇阳微微一笑,“我当时气得牙痒痒,怎么会有这么不知好歹的女人?”

  凤南泱失笑:“你还说呢,光往我嘴里塞药也不给我水喝,我险些被噎死。”

  祝潇阳看着她:“我之前回京,在我们初次相遇的地方待了很久。我想起,我最平静的时光都是在溯明山度过的,可是此生最好的时光,尽在凉州了。”

  凤南泱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他靠近,伏在他怀中,整个人安静下来。她低低道:“怎么突然跟我说这些?”

  有无尽的温软与痛楚,密密匝匝刺入心扉。祝潇阳无言以对,停下手中举起的酒杯,怅然望向窗外。

  入夜时分,天空已被哀凉墨色吞没,远近灯火一盏盏点起,似天际升起了一颗一颗明亮的星子,那样遥不可及。

  祝潇阳的双眸似被薄薄的霜意覆盖:“王妃,到底还算是我的生母,她……她是蒙古可汗的大妃,你和陶陶留在蒙古,比在大周安全。”

  凤南泱轻轻点头,又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呢?”

  祝潇阳一笑如雪后初霁的明亮日色:“以后再说吧。”他轻轻吻在凤南泱的额头上,“有你,有陶陶,我此生已经满足到极点,再没有遗憾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凤南泱来不及去细想,他的吻落在唇边,带着熟悉的气息,铺天盖地卷来。凤南泱有些茫然地回应着他一反常态,带着些霸道侵占的吻。

  月色明澈如清霜,自驿馆的窗格里漏下来,清晰地照出凤南泱睡梦中安稳的容颜。

  祝潇阳俯过去仔细看她的脸,心下一软,手指眷眷抚上她的脸颊。

  恍惚是过了良久,窗外有忽忽的风声吹过,晃动着薄薄的窗纸。

  祝潇阳极安静地起身,自行囊中取出一卷细细的安神香,点燃的一瞬双手有些微的颤抖,像是被烫了一般。他定一定神,眼见点燃的安神香冒出一缕幽细的白烟,方才拿上行囊,静静开门出去。

  退身掩门的刹那,看见凤南泱熟睡的容颜,唇角还带了一丝笑意,许是梦到了什么愉快的事。

  门“吱呀”一声阖上,祝潇阳逼迫自己转身,走出两重院落。驿馆大门外,停着王妃的轿子。

  祝潇阳看着她,平静道:“帮我照顾好南泱和陶陶,千万不能让她离开蒙古。”

  “你放心。”王妃犹豫了一阵,一双妙目带着些许水汽,“潇阳,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我可以帮你。”

  祝潇阳微微笑着,心中仿佛有许多小虫子一口一口拼命噬咬着,酸楚难耐:“你帮不了我。”

  “那你至少要告诉我你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不然南泱问我,我怎么答她?”

  祝潇阳沉默了一会儿,眼见对面巷子里闪过乌压压的人影。他眼中悲凉之意更加深重,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递给王妃:“她问你什么你都说不知道就行了。若是三个月后我还没有回来,就把这封信交给南泱。”

  王妃的手微微颤抖,肌肤上透出一层一层的凉意,那凉意似从骨髓中漫出,不可遏止:“这是什么意思?潇阳,你……”

  祝潇阳回首,院门重重深锁,此时此刻,凤南泱一定还沉浸在梦中的宁和与快乐。

  天下那么大,岁月那么长,仿佛永远都是无穷无尽的,但是属于他和凤南泱的,似乎已经到了尽头,不得不放开手。

  他心中一痛,挥鞭策马。

  旷野漠漠,嘚嘚的马蹄声踏碎满地银光,踏得人黯然销魂,唯别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