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佳人

  凤南泱并不明白祝潇阳为何这么着急,也并未多想,第二天一早便起来收拾行装。

  吃过午饭,嘱咐了凤致远、凤致宁和花照棋几句,便和钟娘一起带着陶陶上路了。

  凉州本就是大周边境,离蒙古并不远,凤南泱几乎没有感觉到旅途的劳累,祝潇阳就告诉她他们已踏上蒙古的土地。

  蒙古位于达遏水西岸,西临月氏国,建筑多为伊斯兰风格,与中土风情大不相同。城中街道狭窄,两旁石墙高耸,街两侧的买卖铺户大都经营香料和金银器,各家饭店门前几乎都支有烧烤牛羊肉的铁炉。

  蒙古王宫坐落于最繁华的石下街上,殿堂高耸,极尽奢华。

  三人在驿馆住下,祝潇阳出去了一趟很快便回来了,不过多时,有一乘小轿落在了驿馆门前。

  一个侍女扶着轿中女子出来,那女子有些急切地一路往里走。

  有一个温柔恬淡的声音静静传来,道:“你是凤南泱吗?”

  凤南泱闻声回头,那女子看起来只有三十多岁,长得明艳不可方物,那样的美貌,几乎是凤南泱前所未见的。因着岁月积淀,她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间更有一种迷人的成熟风韵。她的衣饰并不华丽,只穿了一袭素淡的霜青色长裙,连一丝花纹也无,简约的衣衫无心中显出惊世之美。

  凤南泱几乎呆住了,一时竟忘了答她的话。房门响了一声,祝潇阳抱着陶陶出来,神色有些不自然:“你来了。”

  凤南泱这才回过神来,这就是祝潇阳的生母!竟比那画卷上还要美!而且看着还这么年轻!

  她讷讷半晌,犹豫着唤道:“王,王妃……”

  王妃红了眼圈走到他们面前,向凤南泱温和微笑:“为什么唤我王妃呢?”

  凤南泱微微赧然,满面红晕,觑着祝潇阳不知该不该开口。可是对着她那样满怀期盼甚至有些乞求的眼神,凤南泱不由自主唤了一声:“娘……”

  “哎!”王妃眼角有一点柔亮的光泽,几乎要落下泪来,拉着凤南泱的手看个不住。

  祝潇阳淡淡道:“别看了,进去说吧。”

  王妃的目光这才从凤南泱身上移开,伸手想去摸摸祝潇阳的脸,被他飞快地躲开了。

  王妃收回手,尴尬地笑了笑,对祝潇阳意料中的冷漠并不甚在意。

  凤南泱从祝潇阳手里抱过陶陶,襁褓下相触,他的指尖略略有些凉,轻轻碰到凤南泱的手腕。凤南泱将陶陶递到王妃怀中:“这是我们的儿子,名字叫祝维祯,小字陶陶。”

  王妃把陶陶自然而然接在怀中,似抱着瑰宝一般,小心翼翼的,口中温柔地哄着。陶陶安静睁开眼来,转着黑葡萄般的瞳仁好奇地看着王妃,须臾,露出一个稚嫩的笑容。

  祝潇阳没想到他母亲会这么喜欢凤南泱,两个人很谈得来,祝潇阳甚至都插不上话。

  王妃抱着陶陶,眉眼略略低垂,似白鸟收拢了光洁的翅膀:“这么快,你们都有孩子了。这孩子长得简直和潇阳小的时候一模一样。”

  祝潇阳锐利的目光扫视着王妃那张姣好的面孔,讥讽脱口而出:“你知道我小时候什么样?真难为你了。”

  凤南泱拉了拉他的袖子。

  王妃笑得怅然若失:“你出生时的模样,我这些年没有一刻忘怀。”

  祝潇阳皱了皱眉,起身道:“我出去走走。”

  王妃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鼻中酸楚,泫然欲泣。凤南泱忙道:“王妃别往心里去,多给他一些时间。”

  王妃拭去眼角的泪,露出几分委屈和伤心神色:“他怪我恨我,我都能理解。当年他才出生三天,我就把他扔在了别人门口……我这个做母亲的的的确确没有尽到半点责任,哪里敢奢求潇阳原谅我亲近我呢,只盼他还认我就好了。”

  凤南泱如何不知这些事确实是她的错,也很为祝潇阳不平。可是……

  她宽慰道:“我不能替他说什么原谅的话,但是我相信王妃想要弥补的心是真的。其实我曾多次见潇阳一个人静静地看着王妃的画像,他不是完全对王妃没有感情。”

  王妃微微吃惊,喉咙干涩哑然:“真的吗?”

  “真的。”凤南泱略低一低头,终究恻然,“只是这么些年,潇阳心里总有疙瘩。我看着他这样为难痛苦,心里也很不好受。所以我劝着他带我来蒙古,哪怕不为别的,王妃总该见见自己的儿媳和孙子……”

  “对,对!”王妃连连点头,望向凤南泱的目光中颇有慈爱之情:“我一见你就知道,你是个明事理的好孩子,有你在,帮我劝着潇阳,我们母子见面也好不那么生分。”她柔美的下颌依稀还有风干的泪痕,“你不晓得,潇阳到现在一直都不肯唤我一声娘,方才你唤了,我真的很高兴。”

  神思有片刻恍惚,其实何止是祝潇阳呢,娘亲这两个字,凤南泱也有多年没有唤过了。

  她的娘亲……

  王妃颓然叹息:“潇阳这么恨我,不仅是因为我抛弃了他,他认为我抛弃他来到蒙古的原因就是看中了这里的荣华富贵,我是个一味爱慕虚荣无情无义的女人。其实真的不是,南泱,你相信吗,我直到到了这里都不知道,我眼前的这个男人竟然是蒙古的大王子。”

  她眼中闪过一丝难言的凄怆:“我的娘家并不贫寒,虽算不上豪门大户,但我总归是衣食无忧。潇阳的父亲是个穷书生,他几次进京赶考的银子都是我从娘家借的。我的父母并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我不顾一切和他私奔了。他一直考不上功名,却又怎么都不肯放弃,成日里一直在苦读。所以家里的活都是我做,哪怕我怀了潇阳,他也没有帮我分担,最苦的时候我甚至要上山挖野菜度日。贫贱夫妻百事哀,我真的很累很累,尤其是那种看不到希望的感觉,不知道我们还要像这样过多久,不知道有没有来日。”

  凤南泱深深震动,她看得出来,王妃终究不是水性杨花、朝三暮四的女子。

  凤南泱这辈子从未体会过饥寒交迫、终日劳苦是怎么样的感受,凤岚祁还在世的时候她是凤府的大小姐,进了宫又由皇后抚养,再后来做了大阁领、长安公主、突厥可敦,和祝潇阳在一起之后她也是衣食无忧。她其实并不能对王妃的话感同身受,但还是能明白她的苦楚。

  “后来,见到阿木古郎的第一眼,我就被他的气势给征服了,我觉得我命中的男人该是这样的,霸气、威武,高高在上……”王妃说到这里,仿佛回到了那段往昔的时光,眼睛里流光溢彩,“他对我很好,也不介意我怀有身孕,潇阳的父亲走了之后,他一直陪伴着我……后来的事情你应该都知道了。”

  凤南泱点头:“潇阳跟我说过。”

  王妃静静看着凤南泱,声音软弱而寂寞,透出深深的自伤与疲惫:“我跟你说这些话,并不是想为我自己开脱什么,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真的不是没有良心的歹毒女人。这二十多年,我日夜后悔自责,我也回过大周想去找回潇阳,可是却没有找到。如今老天眷顾,让潇阳重新出现在我面前,我想用一切去弥补他,去赎我的罪,哪怕豁出我自己的性命,我也心甘情愿。”

  有晶莹的泪珠盈于凤南泱如鸦翅的睫毛上,摇摇欲坠:“王妃的话我明白,我对陶陶也是可以豁出命的。”

  王妃的手有冰冷潮腻的汗水,仿佛生了一场大病,唯有手心还是暖的,她牢牢握住凤南泱的手:“潇阳的事情他一个字都不肯对我说,我也不知道他如今生活得怎么样。只有你,他和我提起过你,那时我就知道,他一定很爱你!你的话他会听的,南泱,一定要帮我劝他,给我这个做母亲的一次机会,好不好?”

  凤南泱郑重答应:“我一定尽力。”

  陶陶睡醒了开始哭闹,两人忙止了话,给他换尿布、喂奶。

  祝潇阳有些茫然地走出了驿馆。王妃和凤南泱说的话他在外面都听见了,他下意识地按住自己的心口。一出生便被生母抛弃,他不是圣人,不可能毫无怨恨。可是……

  良久寂静,凤南泱抱着陶陶,略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低道:“王妃真美,方才我一见,几乎是呆住了。”

  王妃微微笑道:“我的模样并不是天生的。或者说从前在大周时,我不过是微有姿色罢了。”

  她见凤南泱疑惑,遂解释道:“一个女子全心全意爱着,并且也被爱着,她的容色是任何脂粉都描画不出的。”

  凤南泱的眼神倏然明亮:“所以,王妃的眉梢眼角、一颦一笑才有这般美好和温存。那是爱情来过的印记。”

  “你也一样。”王妃看着她,柔声道,“南泱,潇阳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担心了。”

  凤南泱满面红晕,低声道:“有他在,我也什么都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