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妖姒

  皇后被送进内殿已经一个时辰了,除了偶尔听见几声痛苦的呻吟,再无半点动静。稳婆手里的清水一盆盆端进去,端出时成了一盆盆血水。

  皇后的贴身侍女皙桃絮絮抽泣道:“媛妃娘娘宫里养的那条狗,立起来足有半个人高,今日不知怎的,突然发了狂,没命价地乱窜,直直地扑在了皇后娘娘的肚子上。”她想也不敢回想,骇得捂住了脸,哭道,“娘娘当时就痛得跌在了地上,奴婢也吓得半天没回过神来。”

  “好巧!”武清瑜走到媛妃姜氏跟前,死死地看着她,“皇后娘娘有孕八月,你养的狗竟无缘无故发狂扑到娘娘的肚子上。”

  媛妃微微噤声,凄楚地摇着头,抓住武清瑜的手臂哀哀道:“贵妃娘娘,臣妾不知道怎么会这样!真的不知道!”

  武清瑜嫌恶地甩开她的手,她神色楚楚地望着墨以年,戚戚道:“皇上——”

  墨以年的心思只专注在内殿,不耐烦地朝她摇摇头,不加理会。

  武清瑜在她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胸口起伏不定,指着她道:“与你有无关系,你自己心里有数!皇后娘娘母子平安便罢了,若有半点差池,我绝不与你善罢甘休!”

  媛妃捂着脸啜泣:“臣妾不敢伤皇后娘娘凤体,那狗,臣妾只是养来玩的……如今,如今已经被杖毙了。”

  武清瑜冷笑:“媛妃好快的动作。”

  墨以年的目光似尖利的刀锋刮过武清瑜:“行了。”

  良久,只听内殿传来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稳婆抱了孩子出来,喜极而泣:“恭喜皇上,皇后娘娘产下皇子!”

  墨以年眉梢眼角皆是笑意,抱过孩子看了又看,道:“朕的嫡长子,好,好!”

  武清瑜回到宫中,一张芙蓉秀面冷冷沉下,气息深长而压抑。折兰见她神色不好,忙遣了众人出去,殷殷端上茶盏来,小心觑着她的脸色道:“娘娘,喝盏茶润润喉吧,方才劳累了……”

  武清瑜厉声道:“是劳累!本宫没想到媛妃养的畜生这么不中用!”她的声音尖厉,虽然极力压抑,却像碎瓷片锋利地划过,拖起尖长的尾音,“费心筹谋了这么久,竟功亏一篑!”

  武清瑜抄起折兰手上的茶盏,手高高举起,便欲向地下掼去。折兰吓得跪下,急道:“娘娘!今日中宫产下嫡子,是大喜之事,您别惊了圣驾!”

  武清瑜面上一搐,极力克制着慢慢放下来,若无其事地道:“茶凉了,换一盏来。”

  她说罢,气犹未解:“这个皇后也是愚蠢,竟为媛妃求情,说是自己惊了那狗吃食。活该她早产!”

  折兰微露喜色:“娘娘不觉得,皇后如此不知把握机会,可见她定不是娘娘的对手吗?”

  武清瑜静一静,冷然道:“不错。皇后若不是有个齐国公主的身份,她也当不了这个皇后。既然她自己不知珍惜,那就趁早退位让贤的好。”

  她这才舒了口气,斜斜靠在椅背上:“本宫今日打媛妃那一巴掌,仿佛打得重了些?”

  折兰忙赔笑道:“哪儿呀?娘娘贵为贵妃,管教她是抬举她。”

  武清瑜的手指划在黄杨木小几上,轻轻一嗤:“话是这么说,可皇后既给她求了请,本宫面子上还是要敷衍过去的。这样吧,你一会儿送些清凉消肿的膏药去。”她冷笑道,“怎么说媛妃姜氏也是后宫数一数二的美人儿,怎能伤了脸呢?”

  折兰恭恭敬敬应了,武清瑜目光流转:“姜氏,这真是个好姓氏,美女姜美女姜,媛妃当得起这个姓。皇上给她的封号也是媛,媛者,美人也……”

  折兰见她说着说着脸色又沉了下来,慌忙道:“媛妃再美,那也没有娘娘尊贵呀。何况,娘娘也是仪态万千。”

  一个月后便是嫡长子墨永琋的满月礼,皇宫中大摆筵席,正中摆金龙大宴桌,面北朝南,帝后并肩而坐。皇后金氏身着绀色蒂衣、双佩小绶,一如既往地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酒宴半酣时,按例上歌舞助兴。跳舞的少女年轻得如开在枝头含苞的花,嫩得能滴出水来,只见她两袖翩翩飞舞如蝶,几乎能迷了人的眼睛。身姿纤柔,衣袂飘飘,宛若凌波微步,跌宕生姿。

  四座掌声四起,惊赞之声不绝于耳。

  一舞罢,墨以年眼中有无限惊艳赞叹之意,扬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武清瑜一直不肯去看这引来众人喝彩的舞,听见墨以年问话,方才铁青着脸看了那少女一眼。她离得近些,一见那少女双目,忽觉身上一寒。

  那少女本用轻纱覆面,听得墨以年问话,眉眼盈盈地抬起头,声音媚得让人骨头发酥:“奴婢名叫妖姒。”

  妃嫔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这名字一听就是风尘女子。”声音并不大,但十分清晰。

  墨以年一笑对之,向妖姒道:“你姓妖?”

  妖姒嫣然一笑:“是,就是妖精的妖,褒姒的姒。人如其名,这位娘娘说得不错。”

  墨以年听她说话直白,半点遮掩也无,愈发来了兴致:“取下面纱,朕要看看你当不当得起这个名字。”

  妖姒纤手一抚,面纱飘忽着坠落。

  她的长发为着跳舞方便,只以柔粉丝带束起,簪一只小小的纯银蝴蝶压发,却增了几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天然之美,而一张桃花蘸水的面孔因妆容的关系却格外妖妖调调的。

  墨以年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骤然一惊,整个人恍若出神离窍了一般,恍惚轻声道:“南……”

  武清瑜已然平静接口:“难得的美人。”她淡淡笑着看向墨以年,平静无澜的笑意中有一丝难掩的焦灼与克制。

  皇后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感起伏与好恶之意:“你的舞跳得很好,长得也好,连贵妃娘娘也夸赞呢。”

  墨以年充耳不闻,只是定定望着妖姒,痴痴怔怔道:“你过来,到朕身边来。”

  众人一惊,哪里敢接话。妖姒却福身告退:“奴婢不敢。奴婢一舞已毕,先告退了。”说罢,一个妩媚眼神抛去,便是皇后也心旌动摇,险险不能自持。

  “别走!”墨以年急急拦下她,心急火燎道,“这支舞跳完了,再跳一支给朕看。”

  皇后亦宁和微笑:“素闻汉武帝李夫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本宫也想再欣赏一番你的舞姿。”

  妖姒微行一礼,翩然起舞。

  她身轻如燕,舞姿游弋处,不似江南烟柳随风依依,而是大漠里的胡柳,柔而不折。一时间,珠贯锦绣的靡靡之曲也失尽颜色,不自觉地停下,唯有她素手迤逦轻扬处,不细看还以为满月清亮的光晕转过朱阁绮户,陡然照进。

  有风从殿门间悠悠贯入,拂起她的裙袂,飘舞旖旎,翩翩若春云,叫人为之神夺。

  所有在座的男子,目眩神迷,色为之迷。而女人们,若无经年气量屏住脸上妒忌、艳羡与自惭的复杂神情,那么在妖姒面前,也就成了一粒渺小而黯淡的灰芥。

  兰嫔郁然吁了口气道:“咱们皇上一见她的脸,整个人都似着了魔一般。”

  旁人听了这一句还罢了,落在武清瑜耳中,虽然言者无心,却直如剜心一般,一刀一刀剜得喉咙里都忍不住冒出血来。她死死抓着一枚金橘,直到感觉沁凉的汁液湿润地染在手上,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喝了口茶掩饰过去。

  妖姒,竟长得和凤南泱几乎一模一样!

  只是凤南泱是朱阁绮户里映进的一轮上弦月色,清明而洁净。妖姒的艳,是盛夏的阳光,咄咄逼人,不留余地。

  静贵人满脸鄙夷之色:“狐媚妖术!”她转了隐隐笑意,软语道,“皇上,这样的烟花女子,定是祸水!”

  墨以年不为所动,只是望着妖姒温煦如春风:“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你何不留在朕的身边,跳舞给朕看?”

  妖姒巧笑倩兮,柔柔道:“皇上的意思奴婢不懂,宫里舞姬众多,皇上还怕找不到可心的么?”

  墨以年极温和地向她道:“舞姬多得是,可是朕的妃嫔里无人善舞。”

  “呀,皇上要纳奴婢为妃?”妖姒粉面含春,“皇上是喜欢奴婢么?”

  武清瑜又惊又怒,只不敢露了神色,少不得死死按捺住。

  “是,朕很喜欢你,你喜欢朕吗?”墨以年笑着问她。

  妖姒掩唇一声轻笑,娇媚道:“奴婢以后悄悄告诉皇上。”

  “放肆!”武清瑜的声音似晴空春雷,语气凌厉,终于忍耐不住,“皇宫森严,你把这里当花街柳巷吗?”

  墨以年看也不看她,目光如柔软的春绸,紧紧包裹着妖姒:“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朕的泱贵人,为承乾宫主位。”

  “皇上!”静贵人惊得失色,“这样的女子……”

  墨以年一摆手,收起眼底汪洋般的迷恋,口角决断如锋,将众人的疑虑与震惊生生割裂:“圣旨已下,不可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