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败露

  祁风和萧良玉的到来打破了他们原本的平静,许多事上不再那么方便,加之祁风对凌风下落的一再怀疑和追问,祝潇阳深觉烦恼不已。

  由风终于对他道:“凌风如今不能出来,你若是再天天守着凤南泱,我一个人可应付不了祁风。该怎么着,你看着办吧。”

  到了夜间,凤南泱正坐于内殿拨着一把烧槽琵琶。那是出嫁前墨盼筱送给她的,凤南泱一直爱不释手。琵琶槽是暹罗檀木制成,光亮可鉴,有金丝红纹形成的两只凤凰,弦是西越国所贡的渌水蚕丝制成,音色如新,婉转玎玲。

  翠竹窗栊下,窗纱影影绰绰映着窗外一本新开的西府海棠。凤南泱专注地拨着琵琶弦,那是她学会的第一首曲子,音律简单,却隐隐有哀怨之调。她弹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换了一首轻快些的,颇有流雪回风、清丽幽婉之妙。

  祝潇阳驻足听了一会儿,凤南泱察觉到了,笑容不自觉恬美起来:“你来啦?”

  祝潇阳看着她,静默半晌,低声道:“你的琵琶弹得很好听。”

  “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凤南泱自吹自擂,得意地拍拍琵琶面板,道:“我六岁就开始学琵琶了,而且是宫廷乐师教的。名师出高徒嘛!”

  祝潇阳淡淡笑了笑,犹豫了一会儿,湛湛双目掠过一丝不忍:“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凤南泱微微一怔,她似乎从祝潇阳身上闻到了一丝淡淡的女子脂粉香,是极好闻的茉莉气味。她的语气有些凝滞:“什么事?”

  祝潇阳到底是个男人,他根本没有留意到这些,他说得极轻而缓,像是怕惊到了她:“我这些日子,可能不能经常来这里了。”

  凤南泱有一刹那的失神,自然而然地将这两件事联系了起来,心头莫名泛上一股酸涩。她极力克制住不让这样的表情出现在她的脸上,调匀呼吸,才对他一笑,道:“我知道你有自己的事要做。你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

  祝潇阳仿佛是松了口气,有些欲言又止,最后他还是没有说什么,只道:“那我先走了。若是有什么事,你先跟凌风商量着吧。”

  他走后,凤南泱放下琵琶捧了一碗热茶在手里,那样热,滚烫滚烫地熨着掌心,似有一条热热的线直逼进跳动的脉搏,抵着心头的酸凉在血液里狼奔豕突。

  重又抱起琵琶的时候,竟有些怔怔的,手势也迟缓起来。关佩玖端了新鲜果子进来,在一旁道:“可敦在弹什么曲子啊?”

  凤南泱回过神来,道:“我也不记得名字了。”她勉强一笑,“好听么?”

  关佩玖想了想,道:“好听是好听,就是听着不知怎的,心里老酸酸的。”

  凤南泱心口一凉,半天才说:“我有点累了,去睡吧。”

  这一夜辗转反侧睡得不安稳,又着了凉,第二天一早起来便有些头昏脑涨,又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关佩玖忙不迭找了大夫来开了药,又去厨房拿白粥、小菜来侍奉她吃饭。

  凤南泱悄声向她道:“去送过饭了么?”

  关佩玖点头道:“送了。昨日其格去看过,是和锁楠阏氏一起去的,还有伊勒其阏氏也领着十二王子去了。其他人奴婢没让他们进去。”

  凤南泱“嗯”了一声道:“如今只能盼着图门快些回来,就不用这样提心吊胆的了。”

  关佩玖低头片刻,眉目间有一点浅淡如雾的忧愁:“奴婢总觉着这样太冒险。不被人发现便罢了,一旦有什么差池,首当其冲的便是可敦。万一……”

  凤南泱又发了会儿呆,方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本没什么胃口,不过吃上两口就腻味了:“我再睡一会儿。你抽空去看看赛因阏氏,她这几日瘦了许多。”她望一眼天色,“又要下雨了。”

  不知睡了多久,凤南泱忽然感觉身体一阵晃动,关佩玖的声音惊慌得有些发颤,不祥的预感让她一下子清醒了过来:“怎么了?”

  关佩玖的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惊慌失措:“不好了,事情败露了!”

  长远的天际深处传来轰隆的雷声,寒凉的雨水从檐间哗哗抽落,似无数把利刃直插大地之腹。

  凤南泱翻身下床,随意扯了件外衣披上,随着关佩玖冲了出去。阿史那巴音吉正在正殿里等着,凤南泱扑到他面前,伸手揽住他道:“好孩子,你告诉母亲,你听到了什么?”

  巴音吉神色迷离,却又极认真:“我听见大哥跟锁楠阏氏说,父汗已经不在了,是母亲害了他,而且母亲还用别人来冒充父汗,他们要揭穿母亲。”

  宛若在腊月被人从头顶塞入无数冰屑,那蚀骨寒意细碎而迅疾地蔓延到四肢百骸之中。

  凤南泱面如死灰,头痛欲裂。关佩玖搀着她道:“可敦,咱们快离开这里,不然……”

  巴音吉抬着头,声音稚嫩:“母亲,你不会害父汗的,大哥是坏人,他要欺负你!我带你走!”

  凤南泱踉跄了两步:“佩玖,我去叫上凌风,再去找赛因阏氏求助,你拿上我准备好的包裹跟着巴音吉先走。”为了以防万一,她早就做好逃跑的准备,收拾好了行囊。

  “不,奴婢去,可敦先走。”

  凤南泱推着她:“这种时候不要讲究这些了!我好歹还是可敦,他们总不能直接杀了我,若是你落在他们手里还能有命在吗?快走!”

  天际有闷雷远一声近一声传过来,空气黏着如胶,像是谁的手用力挞在胸口,让人透不过气来。祝潇阳站起身来长舒了口气:“我出去走走,有点上不来气。”

  由风抬头道:“下着雨呢。”

  萧良玉拿了把油纸伞过来:“我陪你出去吧。”

  祝潇阳看了看她手里的伞,最后还是摇头道:“算了,我不去了。”

  萧良玉对于祝潇阳这样的反应已经见怪不怪了,她并不在意,只温柔一笑:“那我去开会儿窗户。”

  祁风靠在桌边,半阖双目打盹,突然道:“盟主交待的事儿,你们这么久了还没办好,也不想想法子。”

  “想什么法子?除了好言好语地劝着,难不成拿刀架着图门王子让他答应吗?”由风目光一剜,“你既有本事,你说说有什么法子?”

  “盟主不是说,荣亲王嘱咐了可以从凤南泱身上寻个出路么?”祁风的手指在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我听说这个凤南泱也是个标致人物,图门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哪有不爱的?”

  由风下意识地看了祝潇阳一眼,他的脸色沉了几分,便道:“可是据我所知,凤南泱和图门王子不是那样的关系。”

  祁风嗤笑道:“他们没有关系,你们就想办法让他们有关系嘛,能有多难呢?”

  由风恍若漫不经心地将手搭在祝潇阳的胳膊上按住了他:“站着说话不腰疼。”

  祝潇阳站在廊下,四周湿而重的水汽带着寒意透过衣裳,像是要把他的身体一同浸润了一般。天色黑暗无光,几盏孤零零的灯火飘摇在雨中,像是忽远忽近的鬼火,飘忽不定。他看着眼前的一切在雨水的冲刷下渐渐变成深色却模糊的薄薄的剪影,心中莫名生出无尽的担忧与不安。

  他正沉思着,只见两个浑身湿透的人豁然闯了进来,倒在雨水之中。

  他一怔,旋即辨认出那两个如同水里捞出来的身影正是凤南泱和凌风。

  “南泱!”凤南泱最后的知觉失去前,落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听见祝潇阳急痛而隐忍的一声呼唤。

  萧良玉烧了热水,把水倒进了柏木浴桶中,将凤南泱湿透的衣服剥除了,整个人挪进浴桶里去泡着。她一壁往水中加入活血驱寒的姜片、石菖蒲和黄酒,一壁伸手进水里替她搓着冰凉的手臂。

  凌风倒并未晕厥,只是有些精疲力竭,他喘了一会儿,道:“不知怎的被人瞧出了破绽,我们是逃出来的。好在有人帮忙,并未被追上。我们不敢骑马,怕目标太大,便一路跑了回来。”他说着将一个湿漉漉的包裹递给由风:“放炉子旁边烤着。”

  祝潇阳拿了身干净衣服给他:“换了吧。你怎么样,要不要吃点药?”

  凌风摆手道:“我没事。”他指一指萧良玉的房门,“凤南泱好像病得挺重,她一路上摔了好几次,我想背着她,她不肯,说那样我跑不远。”

  祝潇阳忍不住心底的焦灼,几次想进去看看,又硬生生止住了脚步。由风蹙眉道:“如今可怎么是好?”

  凌风喝了碗姜汤,体温渐渐回转过来,方道:“我也不知道。凤南泱说,其格盘算着陷害她,说沙利叶施可汗是她害死的,还秘不发丧,别有所图。”

  他想了一会儿,神色颇有些为难,低声向祝潇阳道:“还有件事凤南泱还不知道。她的那个侍女关佩玖,为了替她引开追兵,穿着她的衣服往相反的方向跑了,估计……凶多吉少。”

  萧良玉打开门出来,道:“凤姑娘淋了大雨着了风寒,现下体温回转过来身子滚烫,你们有没有治高热的药?”

  各种药物都是常备着的,由风很快拿了几样过来,萧良玉细细看过,道:“就这些了,快去煎上吧。”她又从药箱里找了两瓶药粉出来,“她身上还有外伤,应该是摔的吧?我去给她上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