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重伤

  时光如一匹上好的绸缎,染着凡尘中幽深的光影与艳丽的姿容,交错出纷繁夺目的光泽,日复一日徐徐展开。有的时候凤南泱甚至以为可以这么平静一生,却不想变故来得这么突然。

  暮春时,匈奴趁着万物复苏、水草肥美之时,自恃兵强马壮,再次骚扰突厥边境,劫掠妇女牛羊。沙利叶施可汗不顾阿史那图门的劝阻,亲自披挂上阵。可他再如何骁勇,也是年过花甲之人了,老当益壮也是有限度的。他没有察觉到匈奴弓箭手暗放的冷箭,阿史那图门闻声回头时,看见他坠落马下。

  阿史那图门亲自护送着沙利叶施可汗,将他送回牙帐养伤。凤南泱闻得消息即刻赶去,沙利叶施可汗还未醒过来,面色苍黄憔悴,似一片残叶,孤零零悬在冷寂枝头,阿史那图门正细细吹着药喂给他。

  见凤南泱进来,阿史那图门的声音略显嘶哑:“匈奴人放的冷箭……卑鄙!”

  凤南泱的嗓子一阵阵发涩:“可汗的伤很严重吗?箭头有毒吗?”

  阿史那图门默然片刻,道:“箭头没有毒,但是……父汗他,毕竟已经年老了……”

  他亦是形容萎顿,素日那种意气风发之态全数消弭。凤南泱看着他,不由自主生出了一股怜悯,再看看沙利叶施可汗的模样,鼻尖微微发酸,伸手按了按阿史那图门的肩膀:“可汗的身子一向壮健,好好养着一定会好的,王子不必太担心。”

  阿史那图门的脸上闪过一丝愧色:“是我不好,没有保护好父汗。我明知道他……”

  凤南泱俯下身从他手里端走药盏,柔声道:“听军士说,王子夜里还要赶回战场上去,现在先去歇息吧,我来照顾可汗。”她轻叹一声,温言道,“可汗会中这一箭,就是为了尽快将匈奴人赶出去,如今都要看王子的了,你可不能让可汗失望。”

  阿史那图门原本无精打采地听着,听到最后一句,眼皮突地一跳。凤南泱的提醒温婉而沉重,阿史那图门沉吟片刻,低低道:“我明白。”

  木一念抱着个包袱等在外面,见阿史那图门出来,顿时又没了勇气,犹豫着不敢上前。倒是阿史那图门先看见了她,勉强撑出几分笑意:“怎么在门口站着?”

  木一念避不过去,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十分不好意思地将包袱塞在他怀里:“我闲来无事时做的,不知道合不合王子的身……”

  阿史那图门的手抚在包袱上,心头没来由地一软:“多谢。”

  “那,那我先进去陪着可敦了。”木一念红着脸飞快地跑了进去。

  凤南泱正安静地坐在沙利叶施可汗榻前,拿毛巾擦拭他额头上的汗珠。大夫每隔半个时辰会进来一次,查看沙利叶施可汗的情况。

  木一念站在她身边,轻轻道:“可汗伤得这么重吗?”

  凤南泱强压住有些凌乱的心跳,只朝着木一念微微摇头。她方才把了脉,沙利叶施可汗脉若游丝,的确情况不好了。

  这样安静了不过半晌,忽闻外面传来女子呜咽的哭声。凤南泱此时已心事重重压迫胸臆,又要为往后的事做好盘算,一听这哭声,心头立刻腻烦起来。

  外面挤挤挨挨跪满了众位阏氏和不入流的侍妾,凤南泱放锐了目色冷冷一眼扫去,那哭着的是几个年轻些的阏氏。她的声音并不大,然而语气中的森森之意如铜钉匝地,字字钉入所有人的耳中:“可汗还好好的,你们就这么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一会儿可汗醒来听见岂不刺心!再者大夫嘱咐静养,谁若是再敢扰了可汗,休怪我不顾昔日情谊!”

  凤南泱一向和善温柔,甚少这样疾言厉色,众人早一个个都鸦雀无声了。

  “可汗怎么样了?”赛因阏氏扶了托娅的手过来,虽然神色还镇静,却也不免有焦虑之色。

  凤南泱见了她,方缓和了语气道:“此刻还没有醒,姐姐进去陪着吧。有你在这儿,我就安心了。”

  赛因阏氏点点头:“好。”她瞥一眼跪着的众人,凤南泱会意,严正了口气道:“别在这儿跪着了,回你们自己的斡儿朵去,可汗醒了想见谁自会传召。只是有一样你们记着,见不着可汗不许哭,见了可汗更不许哭!”

  可惜凤南泱话里的意思不是所有人都能明白遵守的,傍晚时分沙利叶施可汗醒来,乌勒吉阏氏眼泪汪汪的样子把他气得不善,狠狠将碗盏砸在地上:“哭什么!难道你觉得本汗马上就要死了吗?滚出去!”

  是夜,凤南泱如往常一般在暖阁中沐浴梳洗。水温软滑腻,包围着身子仿若无物一般的安慰和妥帖,叫人不由如鱼归水,直欲滑沉到底。

  凤南泱放松了身子,半阖双眸道:“一念,佩玖去哪里了?”

  木一念道:“可敦忘了么,佩玖去赛因阏氏那里送今晚的药膳了。”

  凤南泱略想想,拍拍她的手,道:“图门王子差不多就要启程了,你去送送他吧。”

  “啊?”木一念一愣,含了一丝喜悦,但还是有些犹豫,“可敦一个人在这里……”

  “无妨,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连自己沐浴也不会了吗?”凤南泱看着她,认真道,“去吧,别想这么多。”

  木一念跑出两步,又赶紧回来,腼腆道:“奴婢很快就回来。”她说罢匆匆行了个礼,忙忙去了。

  水凉了一些,凤南泱正准备起身,忽然听得有脚步声杂沓纷繁,渐渐有男子高声嚷嚷。她骤然大惊,还来不及拿寝衣裹上,大门“砰”的一声被人踹开,一股浓重的酒气席卷进来。

  “是谁?出去!”这一惊非同小可。仅仅隔着一扇屏风,凤南泱不敢从水中起身,她的直觉告诉她,闯进来的一定是个男子。

  那人没有说话,径直向屏风这里走来。凤南泱蜷缩着护住自己的身体,好在水面上满是玫瑰花瓣。她抬头一看,竟是阿史那其格!

  他满脸通红,酒气熏人,显是酩酊大醉的模样,看着凤南泱的眼睛像冒着红色的火焰,贪婪地一寸也不肯挪开。

  凤南泱惊得全身发凉,可此刻她又不能动弹,只能颤抖着声音呵斥道:“其格!我是你的嫡母!你出去!”

  阿史那其格“嘿嘿”一笑,随手将酒囊掷在地上:“母亲,你可真美啊。”

  他伸手向她,凤南泱吓得魂飞魄散,拼命尖叫道:“来人!来人!救命啊!”

  窗外人影一闪,一个身影破窗而入,双脚狠狠踹在了阿史那其格的胸口,他还来不及大叫,便被踹飞数米远,砸在对面的墙上,落下时“哇”地吐了一口鲜血。

  那人顺手扯下屏风上挂着的寝衣搭在凤南泱的浴盆上盖住,她惊魂未定地喘息着,浑身瑟瑟发抖。抬眼却是祝潇阳温柔而关切的脸,凤南泱的害怕在一瞬间无可抑制,抓住他的手腕,低声地啜泣起来。

  凤南泱的哭声和冰凉的手让祝潇阳的心抖了一下,他的声音似柔软展开的一匹绢绸,温暖而柔和:“没事了,我在这儿。”

  阿史那其格趴在地上缓了一会儿,哼哼着要站起来,凤南泱别过头看了一眼,吓得身子一缩。祝潇阳把屏风拉开,将凤南泱严严实实挡住,走了出去。

  阿史那其格惊恐地叫了几声,随后便是惨叫。凤南泱愣了一会儿,慌忙起身粗略擦拭了一下身上的水珠,穿好衣服。

  关佩玖惊慌的声音在阿史那其格的惨叫声中响起:“怎么回事!可敦,可敦!”

  凤南泱忙道:“我在这里。”

  关佩玖吓得脸都白了,见凤南泱无恙,腿一软险些跪倒。凤南泱摇摇头:“一会儿再跟你说。”

  阿史那其格已经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倒在地上直叫唤。凤南泱仍有些惊魂未定,但在看到祝潇阳的那一瞬间,混乱的心跳归于平静。她感激道:“你又救了我一次。”

  祝潇阳看着她,神气极认真:“不是白救的,你早晚得报答。”

  凤南泱破涕为笑,道:“那你且等着吧。”

  祝潇阳亦笑了,过了一会儿正色道:“今日图门王子回来时叫上了我,他说可汗病着,突厥肯定会乱一些,要我留神着你这里。果然有这种不知死活的东西。”他歉然道:“刚才是我不好,贪睡打了个盹,才让你受惊了。”

  凤南泱瞟一眼阿史那其格,一阵恶心翻腾上来,向关佩玖道:“佩玖,把他拖到大门口去,绑在柱子上,等我一会儿出去。”

  关佩玖答应着去了。凤南泱这才松了口气,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祝潇阳的左肩。祝潇阳了然,在肩上拍了拍:“已经好了。”

  凤南泱轻声细语道:“上次的事……我还要再跟你道一次歉。”

  他看向她,只道:“我在意的不是这点小伤,而是……”他目光灼灼,“你那时明明是向我的心口刺来的,怎么最后那一瞬间刺歪了呢?”

  凤南泱被他问得怔住了,低着头良久不做声。祝潇阳悠然叹息着苦笑:“罢了,我也就随口一问。”他向窗边走去,“突厥的士卒更听阿史那其格的,指望不上他们。不过你不用怕,我一直在。”

  凤南泱这才回过神来,低低笑了一声:“又走窗户呀?”

  祝潇阳回过头,笑意温暖:“再加件衣裳,夜里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