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尘埃落定

  “姐姐,姐姐!不好了!”潘乐灵拾着裙摆匆忙奔入盛温澜的内室,眉目间有难掩的惊惶忧惧,“出大事了!”

  盛温澜自帐幔后头出来,钗发凌乱,小睡中才被潘乐灵吵醒的她十分恼怒:“干什么!你就这么过来,不怕被人看见?”

  潘乐灵慌张道:“你知道我刚才在凤南泱那里看见什么了吗?”她擦擦额头上的汗,声音急迫,“我看见那个卖给我们红花的商贩了!他就在凤南泱殿中!”

  盛温澜倒吸一口凉气,道:“你看清了?真的是他吗?”

  潘乐灵已然面色如纸:“我今日临时起意想去凤南泱那里看看,刚一踏进殿门,就看见那个商贩的身影很慌张地闪过,躲到里面去了!木一念见我仿佛看见了,她的脸色当时就变了!”

  盛温澜慌张的神色顿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豁然开朗后过度冰冷的镇定。潘乐灵见她神色不对,讷讷道:“怎,怎么了?”

  盛温澜劈面朝她脸上便是一掌,斥道:“蠢货!”清脆响亮的耳光余音缭绕,她目光如要噬人,如钉子一般钉在潘乐灵身上,“你害死我了!”

  潘乐灵捂着半边脸,委屈得眼泪汪汪:“为何打我?我真的看见了!”

  “这是凤南泱的打草惊蛇之计!从半月前凤南泱向我发难你就已经慌了,今日你只不过看见了一个服色相近的身影便先入为主,认定那人是卖红花的商贩,火急火燎地跑到我这里来。你知道你来这里的时候有人黄雀在后吗?你早就被凤南泱怀疑了!”盛温澜怒起,喝道,“我早该想到,凤南泱就是个阴险的贱人!别的本事没有,倒惯会玩攻心的战术!我真是想不明白,皇上怎么会派你这样一个蠢货来帮助我!”

  凤南泱缓缓步入,莲步姗姗,软底珍珠鞋踏在地上寂寂无声。她只一笑,扬声道:“攻城为下,攻心为上。秦携香既说我熟读兵书,那我也只好卖弄一二了。”

  大门开合的瞬间,有冷风肆意闯入,横冲直撞,重重云锦帷幕沉沉坠落,风终是拂面而来,不着痕迹地带了入骨清寒,摇动满室烛焰纷乱。盛温澜且怒且惊,几乎是咬牙切齿:“凤南泱!”

  凤南泱慢条斯理地拨弄正手腕上鲜艳夺目的碧玺手钏,笑吟吟道:“是我。从未踏足过你的宫室,今日心血来潮过来看看。怎么,庆泰阏氏不欢迎么?”

  潘乐灵早已跌坐在地上,盛温澜盛怒之下一脚将她足足踢出两步远:“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凤南泱抬抬下巴,示意木一念去扶起潘乐灵,和婉一笑:“这是做什么?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盛温澜冷笑不止,傲然道:“凤南泱,我提醒你一句,你可别得意得太早。你以为这样就能拿住我的把柄么?没这么容易!可汗是不会相信你的话的,因为你才是他心里麻烦的根源。”

  凤南泱锐利地扫她一眼,声线清和:“可汗当然不会相信我的一面之词。此事上,我还是要好好请教请教你,你是如何让皇上相信你传回去的消息的呢?”

  一抹骄矜之色从盛温澜眼底漫出:“与你相比,我可好多了。可汗不相信你,皇上更不相信你。怪只怪你自己水性杨花,总喜欢与男人纠缠不清,东惹一个西招一个。你若是能好好学学我,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你说是不是?”

  凤南泱看着她衣裳上绣着的飞絮蒙蒙如香雾轻卷,轻叹道:“人道柳絮无根,不过是嫁与东风,好则上青云,差则委芳尘。其实做人若如柳絮该多好,至少自由自在,无须为名利荣华所束缚。反倒是人呢,总是想不开。”

  盛温澜斜眼睨着她:“你什么意思?”

  “不是吗?”凤南泱轻笑出声,“其实真宁长公主不是细作,她根本不知道你的好本事,是你为了保住自己害死了她。皇上知道与否并不重要,她只要有个钉子安插在突厥,这就够了。只不过后来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登上更高的位置,你早已不满足于一个默默无闻的阏氏了。真宁长公主死了,一来瞒住了你的身份,二来空出了可敦的位置。你一直以为能有这么个机会,却没想到皇上担心你一个人孤掌难鸣,特意给你送来了一个潘乐灵。自然,我的出现也是你的绊脚石,你就盘算着用除去真宁长公主那样的法子除去我——反正皇上早有旨意,不必对我客气,必要时可以先斩后奏。而秦携香与我的恩怨是潘乐灵告诉你的,于是你利用了她对我的恨意,达到自己的目的。”

  盛温澜直直盯着她,姣好而高傲的面庞上逐渐露出惊恐的神色:“你,你怎么知道这些……”

  凤南泱恬静微笑,似五月青翠枝蔓间悄悄绽出的一朵红色蔷薇:“盛温澜,内卫府大阁领可不是好当的。我这些年在宫中如履薄冰,见过用过的心机手段,你真的以为是你和潘乐灵的这点小聪明能胜过的吗?”

  凤南泱冷眼看着她震怒而惊骇,只是如常地语意温和:“对了,说了这么久,你不觉得此时此刻你的斡儿朵格外寂静么?你猜猜,除了我,谁还有这么大的威慑力?”

  盛温澜怔怔地,微干的嘴唇喃喃地张合:“可汗……”

  安静的瞬间,“吱呀——”一声悠长,大门被缓缓推开,沙利叶施可汗负着手缓步踏进。

  “可汗!”盛温澜凄厉地唤了一声,跌坐在地上。

  “一出好戏啊,南泱。”沙利叶施可汗抚一抚凤南泱的肩膀,“你受委屈了。”

  凤南泱含了极有分寸的笑意,端然道:“可汗能应允来此看戏,妾便已不委屈了。”

  “可汗,可汗,妾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给皇上传递消息,也不敢害人了,可汗饶了妾一命吧!”盛温澜匍匐在地上,膝行向沙利叶施可汗,死死拽着他的衣摆,“妾真的知错了!”

  沙利叶施可汗并未多言,从盛温澜手中扯出自己的衣摆,转身步出。殿堂空阔,他的声音夹着缥缈而空旷的回音,远远听来不太真实,嗡嗡地如在幻境:“本汗给你们个了断。”

  几个随从捧着毒酒上前。

  凤南泱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裙,背对着她向木一念道:“如今天儿渐渐冷了,眼瞧着要落雪,到时候可要冻坏人了。你这两日染了风寒,回去后吃了药便好好休息,不然再冷一些你病得更重。”

  她一径与木一念说话,刻意忽略盛温澜和潘乐灵在她身后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像汹涌的潮水一波又一波袭来,她们痛苦呻吟,不断挣扎,口中犹对凤南泱不绝咒骂。

  渐渐,她们的声音低下去了,呼吸之声也再不能闻。

  周遭一切平静如旧。

  凤南泱缓缓转身,但见盛温澜双目含有血丝暴出,瞳孔散大,嘴唇青紫微张,衣上满是鲜血,手指蜷曲向天,似在申诉自己满心不甘与愤恨。

  云鬓花颜金步摇,凤南泱含着如常的娴静笑意从容离开,双目一瞬不瞬地直视前方,任寒风拂去她心间澎湃的哀痛与快意。

  尘埃落定之后,凤南泱在晏书柳坟前为她烧了一叠纸钱。她有些倦,靠在木一念身上仔细看着自己染着蔻丹的纤长手指。有一天,她用这双手将一包药粉倒进了潘乐灵的茶盏里。她知道潘乐灵一定对盛温澜说过:“我这些日子总做噩梦,梦见秦携香抱着个血淋淋的孩子,还有晏书柳,她们在一起问我要不要去陪她们……”所以她才会那样惊慌,失了常态。

  她想起那一夜秦携香小产时大夫手上的鲜血。她对着光线仔细分辨着自己的手,闻不到一丝血腥气,也看不到一丝血液的痕迹。

  然而,她清楚地知道,这双手所沾染的血腥是永远也洗不去了。

  长夜寂寂,唯见床前灯花爆了又爆,木一念笑吟吟道:“可不知明日有什么喜事呢?”

  凤南泱亦是喜悦:“可汗答应了,准许我明日把佩玖接回来。”

  话音刚落,视线中一蓝衣女子缓缓拜下:“可敦。”

  熟悉的声音如一根琴弦拨动凤南泱的心跳,她疾步上前扶起她坐下:“正说着你呢,你就来了。是可汗派人接你回来的吗?”

  关佩玖略瘦了些,却有掩不住的好气色:“是,可汗说让奴婢早些回来,算是他对可敦的一点安慰。”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三人执着手泫然含泣。

  关佩玖道:“奴婢还带来一个消息,横天盟的人来了,请可敦去说话。”

  祝潇阳?凤南泱的心无端一震,他的伤该好了吧?

  山风入夜强劲,鼓鼓地贴着面颊刮过去,似谁的手重重掴在脸上,打得两颊热辣辣地痛。有片刻的寂静,似是河水东流不能回头的呜咽如诉。

  凤南泱忽然意识到:祝潇阳已经两月不曾出现了。

  只余河水依旧静静蜿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