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打草惊蛇

  两日后晨起,凤南泱着了一件家常的月华锦衣,绣的也是小巧而平易近人的浅玉白菱花,更多几分亲和随意。

  一众阏氏见她迤逦而来,纷纷屈身行礼,无数珠翠轻撞时有玲珑愉悦的声音。

  凤南泱扶着木一念的手缓缓拾级而上,经过盛温澜的身边时忽然驻步,微笑道:“庆泰阏氏到突厥来也有些时日了吧?”

  盛温澜抬头,不知所措地茫然,却殷勤含笑:“是,妾到突厥已经快两年了。”

  凤南泱把目光停驻在她瑞香色长裙的裙摆上,盈盈道:“面见时衣不沾尘是妾室对正室应守之礼,怎么你一早起来甫梳洗过就弄脏了衣裙?是太粗枝大叶呢还是对向我请安之事太漫不经心?”

  盛温澜的裙摆上有一点不起眼的灰色污垢,想是行走时带起的尘泥,她不觉满面通红,慌忙道:“妾不敢不敬可敦。”

  凤南泱颔首道:“话虽这么说,却没有这样做,可见你不是心口如一之人。一念。”她转头吩咐木一念,“你得空去庆泰阏氏那里教她规矩。”凤南泱收敛了笑容,镇声道:“以后一个月,庆泰阏氏好好学着规矩,不必来我这里请安了。”

  盛温澜眼中泪光一闪,脸色紫涨,紧紧抿住了嘴唇。凤南泱环视周遭,人人屏息而立,鸦雀之声不闻。

  她端然坐下,与众人闲闲聊了几句,花照棋忽道:“昨日长城边儿的集市开放了,妾便命身边的侍女茉莉去转了转。这丫头眼光不错,挑了几样像样的首饰回来。妾觉着其中一只翡翠镯子极好,特地拿来献给可敦,望可敦不要嫌弃。”

  凤南泱笑吟吟道:“你的心意最要紧,何来嫌弃一说呢?”

  茉莉忙捧了镯子上来。那的确是一只温润剔透的翡翠镯子,水头极好,通体翠绿,盈盈似一汪碧水,十分通透,明眼人一看便知是产自渥南国的老坑细糯飘翠,价格不菲。

  凤南泱当即便戴在了手腕上,伊勒其阏氏笑道:“这镯子当真好看,还是恩和阏氏有心。”

  花照棋悠悠道:“多谢伊勒其阏氏夸赞。妾只是想着,凭什么好东西也要看给谁用,戴在可敦手上便是红酥手遇翡翠镯,否则岂不浪费了。”

  盛温澜不以为然地撇过头,凤南泱只作不见,满面含笑道:“你这么一提我倒想起来了,那集市的确有意思,听说卖什么的都有。等月末我也要让一念去好好逛逛。”

  花照棋嫣然一笑,描画得精致的眉峰似烟霭悠远的两眉春山微微扬起:“那便让一念姑娘和茉莉作伴一同去吧。茉莉回来后还和妾抱怨,说时间太紧,逛不完一个集市呢。”

  木一念在凤南泱身后饶有兴致道:“咱们下次去便骑着马,那便快多了!”

  茉莉欢喜应了,停了停又道:“只是到时候我们只去东边南边的集市就好了,西北边的还是不去了吧。”

  “为何?”

  茉莉解释道:“昨日奴婢从那里过时便弄清楚了,西北边多是卖各种香料药材的,香料中有许多麝香、零陵香,药材里也有许多红花、马齿苋之类,这些东西都是伤胎的,奴婢实在不愿多见。”

  木一念低低“呀”了一声:“那还是不要去了。自那日见到……奴婢对这些伤阴鸷的东西也怕极了。”

  凤南泱看着袖口微微露出的十指尖尖,指甲上凤仙花染出的痕迹有些透明,淡得像是面颊上极薄极脆的娇羞红晕,轻描淡写道:“这些东西自有它们的药用价值,只怕被别有用心的人拿来做伤天害理的事。伤阴鸷的不是麝香红花,而是人。”

  花照棋一直默默听着,此刻忽然出声道:“茉莉,给我剥个蜜橘。”她转首看凤南泱,语气轻快了不少,“可敦,这两日十三王子可还好么?妾想看看他。”

  一说起这个,凤南泱满面春风,有抑制不住的自得之色:“好啊,一会儿察罕睡醒了我让一念抱过来。这孩子长得可快了,我总觉得他抱着更重了!而且还十分乖巧,总对我笑。”她掰着指甲低笑道,“哎,等赛因阏氏身子好了把察罕接回去,我可真要舍不得了。”

  二人目光一对,凤南泱唇边绽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身形微侧,缓缓道:“我有些乏了,诸位也回去歇息吧,只留恩和阏氏陪我说说话。”

  眼角的余光瞟见盛温澜匆匆步出的身影。

  暖阁里一盏盏红烛次第点起,侍女轻轻取下云影纱描花灯罩,点上一支支臂粗的花烛,又将灯罩笼起,殿内顿时明亮。

  盛温澜正坐在窗下饮着一盏冰糖金丝燕粥,门“吱呀”一声开了,闪进一个穿藏青斗篷的身影。她放下碗懒懒道:“没人跟着吧?”

  那人取下斗篷,熟稔地挂在衣架上,转过脸来,正是潘乐灵。她自顾自坐在盛温澜跟前:“每回来你都要问这么一句,我早也答烦了。”

  盛温澜含笑不语,对着烛光细细地看着金线锦盒里的一对琉璃翠的翡翠镯子。烛光底下,镯子中隐隐流动水波似的一弯光泽,触手生温。

  盛温澜淡淡扬起嘴角,道:“你瞧这镯子,和今日花照棋送给凤南泱的比起来怎么样?”

  潘乐灵凑近一瞧,冷笑道:“比得了么?她是上赶着去巴结,当然千挑万选了。”

  盛温澜把镯子放回盒子里,随手搁在桌上,道:“如今我已经暴露在她眼里了,好在你藏的深。所以日后你一定要处处小心。”

  潘乐灵淡淡应了,过了一会儿,“咦”了一声道:“花照棋那样轻狂的性子,素日是不给你好脸看的,可今日凤南泱怎么好好的也挑你的错处,故意刁难你?”

  盛温澜的手指从雕花纹锦的窗上缓缓抚过:“这就是今日我找你来要说的事情。一开始我也想不明白她此举何意,整整想了一个下午,仿佛猜到了几分。”

  潘乐灵凑近了几分:“你猜到什么了?”

  “她的目的不是挑我的错处,而是借这个由头让我一个月都不能去她那里。”盛温澜蹙着淡淡笼烟眉道,“花照棋不是那样爱巴结的人,即便是要讨好凤南泱,也绝不会在这么多人面前。所以我觉得,花照棋送镯子只是开个头,重点是后头茉莉说的那番话。”

  “你是说……”潘乐灵眼帘微微一垂,“那些红花……”

  盛温澜的目光浅浅从她身上拂过:“送去给秦携香的那些红花是从哪里来的,你我心知肚明。秦携香落胎就是因为红花,这是多大的忌讳,茉莉竟敢在这么多人面前堂而皇之地说出来,凭她一个下人哪来这么大胆子?除非,是她的主子让她说的。”

  潘乐灵听着她的话略微有些吃惊:“可是,她这么做意在何为?”

  盛温澜悄声道:“我猜,凤南泱就是要告诉我们,她已经知道红花的来源了,要让我们自乱阵脚。”

  “哎呀,我早就跟你说了,要你把卖红花的商贩处理掉,你偏不听,这下可好!”潘乐灵一急,“现在动手还来得及吗?”

  盛温澜喝道:“我就说你蠢!卖红花的商贩是说杀就杀的吗?这会牵扯出多少是非你自己动脑子想想!而且凤南泱既然已经知道此事,就一定会有所准备,现在我们一动手那不是自个儿往井里跳吗!”她停一停,轻轻一笑,“最要紧的是,依我看,凤南泱也只不过是诈一诈我们罢了,她应该不会真找得到那个商贩。我们如今要做的就是以不变应万变,断断不能沉不住气露了马脚。尤其是你!”

  “那明日我去探探她的口风?”

  盛温澜睨她一眼:“罢了,你没这个本事。我算是看出来了,凤南泱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你别什么都没探出来倒把自己给探进去了。”她恨道,“可恨今日凤南泱一来就给我个下马威,往后一个月我不能往她那儿去,便失了许多察言观色的机会。你可得放机灵点儿!”

  如此过了半月,西风一起,天气渐次寒了起来,凤南泱的斡儿朵中笼着暖炉,地龙皆烧了起来,炭盆里红罗炭偶然发出“哔剥”碎声,反添了几丝暖意。

  寝殿内临窗下铺着一架檀木香妃长榻,榻两边设一对小巧的梅花式填漆小几,放着热酒小吃。凤南泱转首举起莹白点朱的流霞花盏,笑盈盈道:“最后一杯?”

  花照棋极是豪爽,一饮而尽:“可敦难得喝点儿酒,妾自当奉陪。”

  凤南泱低头拨弄着暖炉上的金钮子,淡淡道:“酒量不好,自然不敢常喝。咱们拢共就喝了这么几杯,我就晕乎乎的了。”

  花照棋“嗤”地一笑:“可敦这半带醉意,不胜酒力的娇慵,当真是我见犹怜呢。”

  凤南泱回首轻笑道:“油嘴滑舌,讨打!”

  锦帘一掀,木一念和茉莉并肩而入,花照棋看了她们一眼:“怎么样?”

  木一念抿唇一笑:“打草惊蛇过后,便只待瓮中捉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