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误会

  夜幕降临的瞬间,是传说中人魔不分的时刻。在那一瞬间,连人的背影也会有类似于兽的形状,天地间阴阳之气交混,群魔乱舞。

  凤南泱带着木一念简装而出。木一念很少见到凤南泱这样的模样,看着她腰间匕首刀鞘上的银色镂刻反射着月光,那其实是很好看的光晕,只是再好看,也有浓重的杀气。

  阿史那图门的马就在前方的树下拴着,那训练纯熟的马闻得有人来了,不安地小声嘶叫了几声。阿史那图门叼着根草自树上跃下,原本唇角的笑意在触到凤南泱阴沉的神情后便凝住了:“可敦……”

  “祝潇阳在哪里?”凤南泱的目光直接越过了他。

  阿史那图门回头看了看,挤出几分笑意:“这事儿可敦还不清楚,我也是刚刚才知道,他……”

  “祝潇阳在哪里?”凤南泱并不理会他,又重复了一遍,眸中的腾腾墨色愈加深沉。

  “我在这儿。”祝潇阳自黑暗里出来,一身玄色软绸长衣,长身玉立,丰神朗朗。

  月色如一掬清水,哗然轻泻,拖出细细长长的人影。远处的点点灯光明明如遥远的星子,风吹着身旁的树枝轻颤,月亮也仿佛有些悬悬欲坠。那样柔和的月光,各自默默,所有的情思都掩映在疏眉朗目间。

  凤南泱唇角轻扬,眼底骤然闪过一丝凶光,霍地拔出腰间匕首刺向祝潇阳心口。

  她心志坚定,这一串动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生,那匕首拔出时锋利的青锐寒气比霜雪还冷地扑在脸上,那感觉还未散去,匕首已经迅速地刺进人体绵软而温热的血肉中去。

  “扑”地软软一声,淹没其间。那声音是十分温柔的,像情人低语间偶然的一句呢喃。

  只是刺得偏了些。虽然祝潇阳没有动。

  阿史那图门这才反应过来,拉开凤南泱去看祝潇阳左肩上的伤口。他气结:“可敦这是做什么!”

  凤南泱将匕首“当啷”掷在地上,一股戾气因这久违的兵戈声而从心底的某个深处汹涌喷出。她狠狠道:“做什么?王子看不出来么?我要杀了他!”

  阿史那图门撕了条衣摆绑住他的伤口止血,又气又急:“就为了关佩玖?她……”

  心底有骤然而澎湃的失望,是对他,更是对自己。凤南泱心底的恨意一点点蔓延出来,从唇齿间犀利迸发而出:“祝潇阳,我问你,佩玖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杀她!是我错了,看错了你,你们做杀手的哪有什么好人啊?根本都是一样的,心狠手辣滥杀无辜!你就不怕那些死在你手里的阴魂向你追魂索命吗!”

  阿史那图门还待说什么,祝潇阳止住了他,他的神色变得厉害,一阵青一阵白,如青瓷上烙出的白印子,狠狠烙下去,有焦苦的白烟滚烫地刺人的眼睛,痛得睁不开。

  “原来你是这么看我的?”

  “难道不是吗?”凤南泱恨然道,“你杀了这么多人,手上沾了这么多血腥,你这辈子都洗不掉!”

  清风拂过,稀疏的花木摇得月影破碎,仿佛谁的心也跟着一齐碎了。

  祝潇阳身子一颤,默然望着远处出神。

  一片寂静间,却见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子直奔过来,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再抬头已是满面珠泪,唤道:“可敦——”

  木一念且惊且喜,低呼一声,道:“佩玖!”

  凤南泱耳中轰地一响,直如打了个响雷一般,心中有一股滚热的强力激荡汹涌,只觉得一直抵在心头的那束坚冰被这样的暖流冲击得即刻化了,整个人欢喜得手足酸软,一动也动不得,只怔怔地落下泪来。

  木一念抱着她啼哭不已,边抹眼泪边抽噎着问她:“你怎么在这里?我还以为你死了!”

  关佩玖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低低道:“奴婢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快到蒙古了,又担心可敦,悄悄地跑了回来,路上遇见了图门王子,他说可敦受了好大的委屈。奴婢想去顶罪,可是王子说可敦不许的话就绝对不行。这时候他身边的那位公子说他有办法,便把奴婢带走了,然后他命人找了个女尸的头照着奴婢的脸易容了,请图门王子带回去。”

  凤南泱再看过去的时候,祝潇阳的身影已经不见了,阿史那图门一个人理着马鬃毛,看不清神色。

  她心头没来由地一慌,快步走了过去。阿史那图门梳毛的手停了停,淡淡道:“西边不远有条河,可敦去洗洗手吧,你手上有血。”

  “他……去哪里了?”凤南泱看着手上的血迹,指尖微凉如叶尖的一抹露水。

  阿史那图门没说话,朝西边指了指。

  河水清凉的潺潺声远远便能听见,遥遥望去,他的身影在明亮的夜色下显得格外茕茕,似苍凉的一道剪影。

  走得近些,凤南泱才看见不远处还有两个人,也是一身横天盟杀手的黑衣,一个抱着胳膊倚在马上看着她,另一个蹲在地上拔着草玩儿。

  站着的人用腿碰了碰蹲着的人,后者抬起头看清了凤南泱,打了个响亮的呼哨,似笑非笑道:“哟,咱们又见面了。”

  凤南泱打量他两眼便想起来了,这就是那日在凤府里伤了她的人。

  由风捡起块石头掂了掂,砸进了祝潇阳面前的河水里,激起一片水花:“别洗了,看看谁来了?”

  祝潇阳依旧没动,凤南泱的神色有些别扭,柔声道:“是我对不住你,我以为佩玖死了,所以才……我刚才的话你别往心里去,我不是有意的。你也知道,我在这儿背井离乡的,身边只有佩玖和一念,我和她们不是姐妹胜似姐妹,所以,所以……其实我真觉得你是个好人,真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滔滔不绝地说那么多话,仿佛身不由己一般,可是说得越多,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越是浓重,像雾气一般一重一重地席卷了上来。

  由风“嗤”了一声:“好人?我说姑娘,你是不是弄错了?我们可是杀手,杀的人没有千八百也有百八十了,你管这叫好人呀?”

  “你闭嘴。”祝潇阳理好衣服站了起来,脸色因失血而有些发白,衣服上湿了一片,是带着血的水。好在他穿着黑衣服,并不十分明显,可凤南泱的心莫名地揪了一下。

  天际云遮掩过金黄月轮,有草木的清香四溢,浓光淡影,波光粼粼,笼罩在一片银色的光晕中。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他眼中分明有些什么东西,凤南泱明明看清了,却始终不敢深深相信。

  他望着她道:“那位关姑娘,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我一开始也没有告诉图门王子,就是想让事情更逼真一些。好在突厥人不太懂易容术,虽然时间仓促东西也不齐全,但并未露出什么破绽。她一直说要见你,我怕你出来的时候有人悄悄跟着,就让由风和凌风打探清楚了才带她过来。”

  凤南泱的胸口有些窒闷,沉默了许久才轻轻“嗯”了一声:“谢谢你。”

  祝潇阳的笑容冰凉,虽然是笑着的,可是一点愉悦的情绪也无,让人看一眼,只觉得心里骤然被秋风苍茫地吹过,只余斜阳脉脉。他的声音依旧平和:“她不能再跟着你回去了,我们会送她回蒙古。”

  由风起身伸了个懒腰,啧啧道:“瞧瞧,什么叫好心没好报啊。潇阳,你还不如早早听我的把那女人杀了,今日也算没白挨这一下。”

  凌风忍不住拍了他一巴掌:“你怎么这么多话!拔你的草去!”

  由风“哼”了一声,道:“我就是觉得潇阳可怜嘛!他背上被盟主打的那么多伤差点死了,不就是为了女人吗?现在又被人家捅一刀……”

  祝潇阳瞥了他一眼:“你少在这儿歪曲事实,明明是被你们俩打的。”

  “是盟主让我们打的!”由风瞪着眼睛嚷嚷,“你别避重就轻啊!”

  凤南泱内心怔忡不已,仿佛有浪潮一重又一重地冲刷上来,静默片刻,轻声道:“你的伤重吗?”

  他的目光清澈如一潭清泉。这样盯着她,凤南泱几乎连心跳都偷偷地漏了一拍,竟不能回避,只是静静地回视着他。

  良久,祝潇阳的眼神微微一晃,道:“不重,都没流多少血,洗干净就好了。”

  是什么在心里突地一跳,凤南泱未及多想,有些气结:“受了伤就洗洗,不上药也不包扎?哪有这样的人!”她说罢便上前伸手向祝潇阳的肩头,只差一个指尖的距离时硬生生止住了。

  凤南泱收回了手,脸上倏然红了,讪讪道:“我,我那把匕首上抹了药……不是毒药,就是伤口会好得很慢而且很疼,你……”她手忙脚乱地从袖中摸出一个纸包,塞在祝潇阳手里,“这个每天用一次,拿烧开了的水和成糊状敷在伤口上。”

  她一口气说完便转身踉跄奔离,却不觉也是清泪漫盈于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