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私情(下)

  冯希慕怔愣了片刻,指着文澈瑾道:“大阁领还要狡辩吗?还敢说别人冤枉你,朱裴能拿他一条命来冤枉你么?”

  文澈瑾晕头转向,只是看着那大熏炉上慢慢滴下的血液,一滴又一滴滑落。撞得头壳破碎的朱裴被人拖了出去,这样温暖的大殿里,她居然生出了彻骨的寒意。

  死无对证,居然是死无对证!

  武清瑜直勾勾地盯着李成楠:“清安君腰间佩戴的衿缨很好看呢。”

  李成楠微微一震:“寻常的衿缨而已,更精巧的数不胜数。”

  武清瑜一字一字道:“那么请恕卑职冒昧,不知那衿缨中装的是何物,方不方便取出来给大家一观呢?”

  李成楠闻得此话,似五雷轰顶一般,双手狠狠蜷紧。

  墨天鸾淡淡看着他:“拿来,给朕看看。”

  武清瑜不等李成楠说话,上前一把扯下那枚衿缨,恭敬递到墨天鸾手中。

  衿缨里面是什么,文澈瑾再清楚不过了。果然,墨天鸾眼底清晰的震惊与浓重的疑惑密密织成一张天罗地网,兜头盖脸地向他们扑来,文澈瑾几乎能感觉到贴身的小衣被汗湿了紧紧吸附在背上的黏湿感觉。

  墨天鸾手上放着几片风干了的木槿花瓣,还有,那一枚刻着“凤”字的玉坠子。

  她的语气有些艰难,仿佛一缕莲心之苦直逼心底:“你告诉朕,这是怎么回事?”

  李成楠此刻已别无他法,脑中飞快地思索着解释的方法,可是越想,越觉得慌乱。

  别的事情他都可以圆,因为那些本就是三分真七分假的。可是这枚衿缨里的东西,是他这些年来,唯一的念想之物。

  此时江公公进来禀报道:“启禀皇上,四王爷求见。”

  墨天鸾皱了皱眉:“他怎么来了?”

  江公公知道此刻殿中气氛紧张,他亦有些害怕:“回皇上,四王爷说请皇上一定要见他,是与今日之事有关的。”

  墨天鸾舒了口气,道:“让他进来。”

  墨景严快步而入,一撩前襟拜倒:“儿臣拜见皇上。”

  墨天鸾挥挥手示意他起来:“今日之事你知道了?”

  墨景严道:“是。儿臣原本是想给皇上请安,结果听江公公说殿中出了事,于是儿臣在殿外听了许久,居然听到了这么多不着边际的胡言乱语。”

  墨天鸾静静看着他:“你甚少管别人的闲事。”

  墨景严从容不迫:“儿臣不忍看大阁领和清安君平白蒙冤。”

  他平一平气息,道:“更何况,儿臣钟情大阁领多年,实在做不到袖手旁观。”

  时间像是被寒气所凝,过得格外缓慢。墨天鸾的神色看不出任何异常,只静静道:“朕以为,你永远不会把此事说出来。”

  墨景严神色宁和:“皇上果然早就看出来了。那么儿臣如果说,大阁领和清安君绝无半点私情,皇上可信么?既然儿臣对大阁领有意,又怎么会明知她与旁人有情还不肯放弃呢?儿臣再不济,也是个王爷,万千女子可以挑选,总不至于……可怜至此。”

  文澈瑾心里有酸楚和欣慰的翻叠交错,眼前有滚热的白雾翻涌。她知道,要让墨景严说出这样的话,是如何在他心中一刀一刀割下伤痕。

  墨天鸾的目光稍稍温和些,只是语气依旧冷峻,并不放松:“是么?可是朕怎么听闻,文澈瑾与年儿似乎有些瓜葛。”

  墨景严神色微变,他知道文澈瑾不欲将墨以年牵连进来,否则方才一早就说了。于是他道:“可见传言都是不可信的,宫里这么多人捕风捉影以讹传讹下来,死的都能说成活的,更何况这些事。”他笑了笑,“二哥八月初十就已经成了亲,这事儿可不能让二嫂知道,否则准要吃醋。”

  文澈瑾有一瞬的恍惚,她几乎要忘了,八月初十,那天夜里,她是如何的辗转难眠,最后失声痛哭。

  那一晚月明如水,她抚过七弦琴,未成曲调,弦已乱了心绪。她屏息静气,许久,才将颤颤的指尖再度搁上琴弦,心如披霜被雪,十指清翻,曲随人心的忧伤,连寂寞都要掩耳不忍听闻。终于,指错琴弦,尖锐而突兀的声响似金戈之音生生划断了这一曲。上弦月一点一点升起来,落进未掌灯的内卫府中似开了无数冰雪梨花。

  墨天鸾面色稍缓,淡淡道:“话虽如此,但若是从无半点不妥,别人又怎会以讹传讹出去?可见是文澈瑾平日里不检点,好好的传些谣言出来,坏了年儿的名声。”

  墨景严深深吸一口气,终究忍不住道:“皇上,大阁领素来行事稳妥,不过是这宫里有心人太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罢了。”

  眼见墨天鸾的神色渐渐好转,冯希慕不由有些急躁:“皇上!皇上别忘了方才从衿缨里取出的东西!清安君还没有向皇上解释清楚!”

  墨天鸾轻轻“嗯”一声,将衿缨抛到李成楠面前:“不错,你有什么话说?”

  李成楠凝眸片刻:“几片木槿花花瓣和一个玉坠子而已,皇上想让臣解释什么?”

  冯希慕狠狠道:“这玉坠子上为何会刻着一个‘凤’字?大阁领从前的名字,不就是凤南泱吗!难道真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李成楠抬起眼淡淡看着他:“你怎么知道,这坠子上刻着‘凤’字?离得这么远,你也能看见吗?”

  冯希慕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文澈瑾犹自沉浸在八月初十那一日的心痛里,记忆纷叠的瞬间,喉头骤然一凉,她还来不及反应,一把雪亮长刀已然架在了她喉下。

  傅郁泠厉声尖叫:“武清瑜你疯了!放开大阁领!”

  墨天鸾大惊,怒道:“放肆!朕的面前,你敢拔刀!”

  武清瑜持刀胁着文澈瑾:“皇上恕罪!卑职已无路可退!左右是个死,卑职临死能拉上大阁领垫背,死则死矣!”

  她突然一把将文澈瑾推倒在地上,高高举起刀便要扎下。

  电光火石之间,墨景严想要冲上去,却突然被冯希慕死死拉住,与他纠缠的一瞬间,已有一个身影飞扑过去。

  文澈瑾已然看见那刀刃落下的银锐的尖,离自己不过数寸远,此刻她已经来不及拔刀了。听着周围的惊呼声,她等待着不能逃脱的锋刃的刺入。却是有一股巨大的劲力盖在自己身上,随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须臾,她终于回过神来,有一个身影挡在她身前,让她看不见任何危险的痕迹。那如雪的素白,是李成楠的衣服。

  文澈瑾心中如被狠狠撕扯了一把。

  脑海里忽然有一瞬间的清明与空白,缓缓浮上来的是幼时与李文誉相处的天真愉悦。这样思绪翩飞的时刻,大约连对死亡的畏惧也忽略了一些。

  武清瑜的刀当啷一声,掉到了地上。

  她的神情有一种逐渐陷入疯魔的癫狂,使她原本清秀的脸庞呈现出一种行将崩溃的凄厉,她指着地上的两人:“皇上,皇上您看啊!李成楠自己不要命都要保护文澈瑾!皇上您看到了吗!”

  她骤然大笑,那笑声似夜枭凌空划过,让人毛骨悚然:“好啊,好啊!现下什么都不用说了!清安君,你对大阁领的深情厚谊,咱们都看见了!咱们一起为你做个见证!”

  文澈瑾怔怔地看着那把刀,刀上没有一丝血迹。原来,武清瑜是故意在试探他。

  墨天鸾铁青到失去人色的脸上泛起妖艳而凄厉的酡红,似一点如血欲泣的残阳,艳到可怖。

  文澈瑾从未见过她这样可惊可怖的神情。她迅疾起身,疾冲向前一个耳光打在李成楠的脸上,她一手指他,怒不可遏:“朕待你不薄,你为何这样待朕!”

  所有人都知道事情再无转圜的余地了。什么样的情分,可以让一个男人奋不顾身地用自己的身体为一个女人挡刀?不言而喻。

  李成楠的面容平静而深沉,他又回到了文澈瑾在宫中初见他时冷傲的神情:“臣情愿领死,绝无怨言。”

  墨天鸾的目光幽寒若千年玄冰,似利刃直戳向他的胸膛:“很好!朕便如你所愿,赐你一杯鸩酒,你自己了断!”

  文澈瑾骤然大惊,心像是被一只强劲的手用力生生拽到胸口,满心满肺里扯出那种被强力拉扯的痛楚和惊惧来。她再也顾不得许多,叩首哀求道:“皇上,皇上开恩!求皇上念在清安君多年尽心侍奉的份上饶他一死!卑职什么都愿意做!”

  墨天鸾缓缓地笑起来,她的目光渐渐变冷,激起无数锋芒碎冰。她狠狠一脚踢在文澈瑾肋下,文澈瑾痛得伏在地上嗬嗬吸气。

  墨天鸾眸底血红,有难以言喻的恼恨:“当年你父亲谋反伏诛,你那时本该一同处斩!朕饶了你的性命,把你留在宫里,让你学文习武,还给了你大阁领的职位!你就是这样回报朕的?你哪天杀了朕,恐怕也在意料之中吧!”

  墨景严扶起文澈瑾,跪在她身边:“皇上!方才皇上也看见了,是清安君自己要去救大阁领的!他对大阁领有情,不代表大阁领也对他有意!皇上明查!”

  文澈瑾拼命摇着头,声音凄厉:“不是的,不是的,他没有做错,没有!”

  墨天鸾不再理会她,喝道:“江元禄!”

  江公公一听墨天鸾的语气,吓得连滚带爬地进来:“奴才在!”

  “传旨,废清安君为庶人,关押天牢!赐鸩酒!”她的目光落在文澈瑾身上。

  墨景严面色发白,急切道:“皇上,儿臣……”

  “文澈瑾,革去大阁领之职,禁足内卫府!”墨天鸾说完便拂袖离去,再不给任何人回旋的余地。

  文澈瑾是在长街上挣扎着下来的。

  她的手心全是潮湿的冷汗,涔涔地洇湿了掌心的每一条细纹。她的膝盖酸软如绵,她半倚着危危红墙,那种虚脱的无力感排山倒海吞袭而来。

  不,她一点也不想靠着这堵临渊般的红墙。她泪流满面,说不出一句话,一掌,又一掌,重重地拍在墙上。以掌心的刺痛,软弱的力量,来撼动这一切。她想出去,想出去。她这一生,从未如此刻,发疯般地想要出去。

  她的来日,全部折堕在了这里,成了红墙之下的暗沉的余灰,琉璃瓦上点缀的浮光。

  她精疲力竭地倒下,无声地哽咽。末了,还是墨景严强扶了她进了内卫府,重门深闭,不见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