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生辰(下)

  轮到文澈瑾射柳了。

  她催马疾驰,冰弦犹带破石声,小巧一枚白羽箭好似流星脱手。趁着柳枝激起,文澈瑾狠狠一夹马肚飞驰向前,有疾风劲拂而过,那柳枝落地速度极快,待她近前,柳枝距地已不过寸许。

  霎那间,文澈瑾迅疾弓身一捞,如水底捞月一般轻巧起身,她朱色长裙被风鼓起,恰如一朵盛开的玫瑰。待得转过身来,断柳已被她握在手中,而那朵玫瑰被衔在唇边。

  彼时日光明丽如蓬勃的金粉四洒而落,她身在炫目的日光中,容颜更加明艳如流光溢彩,雪白面容上横斜一朵大红玫瑰,一时间竟分不清人与花谁更娇艳。

  白洛倾不觉击掌道:“果真是巾帼不让须眉。我本以为突厥女子已经十分奔放热烈了,没想到凤姑娘比她们更英姿飒爽,大异于寻常的中原女子。”

  凤致宁猛然抬头,眸子亮晶晶如两丸水绿宝石,隐隐有黯淡的光彩流动。白洛倾恍若未觉,只含着淡淡一抹笑看着文澈瑾。

  林间有不少飞禽走兽可供狩猎,五人各自择了猎物策马追赶,偶有欢呼声从林子某处传来,“我捕到野兔了!”或是“这儿有只山鸡!”

  文澈瑾拔下野兔身上的箭矢插回箭筒里,凤致远兴奋地将野兔挂到马鞍上:“姐姐爱吃兔肉吗?烤起来可香了!我和致宁都爱吃。”

  文澈瑾一双澄清眼眸悠悠看向他:“致远,姐姐问你件事。”

  凤致远答得爽快:“姐姐是说致宁和白洛倾的事?”他顿一顿,“我知道的也不多,致宁总不肯细说。不过如果是姐姐问他,他大概会说吧。”

  文澈瑾心下明白,便道:“你去叫致宁过来吧。”

  看着凤致远去了,墨景严低声道:“父母长兄都不在了,做姐姐的不得不担起责任来。只是我看致宁的样子……”

  文澈瑾沉默片刻:“我会有分寸的。”

  白洛倾搂了搂凤致宁的肩,笑道:“怎么了?一脸不开心的样子,是怪我没有抓住那只山鸡?”

  凤致宁哼了一声,语带质问:“你方才为什么那样看着姐姐?”

  白洛倾用手指夹一夹他的鼻子,眼中顽皮之意大盛:“连自己亲姐姐都要吃味,可见你小心眼到何等地步。”

  凤致宁恨恨推了他一把:“你就是故意的!”

  白洛倾兀自笑了一会儿,方才正色道:“一半是想逗逗你,另一半是想试试你姐姐的态度。”

  凤致宁别过头去想了想,才缓缓道:“我还不敢跟姐姐说。爹娘在的时候自是听他们的,爹娘不在了,我就只有姐姐和哥哥了。哥哥倒也罢了,他与我其实一般大,可万一姐姐不喜欢……”

  白洛倾爱怜地抚了抚他的脸颊:“你以为你姐姐什么都不知道吗?她心里清楚得很。”

  凤致宁心中无端地难过了起来,把头靠在他胸口:“那如果姐姐问起来,我要跟她说实话吗?我好怕姐姐不同意,我不想违拗姐姐的意思让她伤心,可是我也不想和你分开。”

  白洛倾亦沉默了良久。方才他一直在留神文澈瑾的神情,可是她看自己的眼神始终不辨喜恶,他心里其实也没有底。

  面上,他还是安慰着凤致宁:“不怕,就算你姐姐一时不能接受,我们可以慢慢感动她。我们来日方长。”

  我们来日方长。

  凤致宁心底的欢喜自酸楚之中开出一朵烂漫明丽的花来,越开越低,几乎要漫到尘埃里去。可是那样欢喜,是连这世间的尘埃灰烬也埋不住的欢喜,那种希望充盈心间的感觉,满满地填满一颗心。

  凤致远轻咳一声:“致宁,过来,姐姐有话跟你说。”

  凤致宁忍一忍心中的酸楚,轻轻道:“在这里等我。”

  文澈瑾的声音在空寂的林间听来格外疏落:“致宁,你要告诉我实话。”

  仿佛是方才骑射体力消耗太大,凤致宁脑袋里昏昏沉沉的,心跳得格外缓慢,一突一突,好似要窒息了一般。他道:“姐姐要问什么?”

  “你和白公子。”文澈瑾明白无误地道。

  “凤池波待玉山澄,白浪掀天尽日风。洛城一别四千里,倾情倒意无所惜。”文澈瑾澹然望住他,“你给他取的名字,便是从这里头来的吧。且若是两人相交寻常,他又怎会用你给他取的名字?”文澈瑾不禁莞尔,“更何况,热恋之中的人,如何懂得掩饰情意呢。”

  凤致宁垂首,几乎要把头抵进胸口去,声如蚊呐:“姐姐,你别怪我……”

  文澈瑾打量他片刻,忽而笑了:“怪你?我为什么要怪你?”

  凤致宁错愕地抬头看着她,文澈瑾伸手拂去他肩上落的一片枯叶:“致宁,姐姐五岁就去了皇宫,很少能见到你们。但是你要知道,姐姐心里是很在乎你们的,毕竟在这世上,我们是最亲的亲人,是不是?”

  凤致宁几乎要落下泪来:“是,我们也在乎姐姐。”

  “这就是了。”文澈瑾柔声道,“那你告诉姐姐,你是真心喜爱他吗?”

  凤致宁用力点点头,语气坚如磐石:“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那么他呢?”文澈瑾接着问。

  有一男声沉稳响起:“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此刻文澈瑾才真正着意去看白洛倾。他大约和墨景严年岁一样,很是沉稳的样子,而端稳持重之余却不失一段玉树风流,有些像一个“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翩翩浊世公子。

  “姐姐,他原本是要回突厥的,可是为了我,他情愿远离故乡,留在中原。”凤致宁仰起头,脸庞因为坦荡和爱悦的欢欣生出一层奇异的明亮光辉,“他待我,很好。”

  文澈瑾的目光浅浅从白洛倾身上拂过:“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

  白洛倾望着凤致宁,轻声接口道:“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

  是啊,怎么会遥远呢?如果是真切的缘分,再远,这个人也会来到你身边。

  文澈瑾微一凝神,眼中已蕴了清浅的温柔笑意,似亮滟的波光沉醉:“改日与我一起去爹娘和大哥的坟前祭拜,把这事儿告诉他们。”

  凤致宁压在心头数十日的大石骤然间四散如沙,松了开来,渐渐地迷了眼睛,成了眼底薄薄的泪花。

  文澈瑾的笑里含了两分酸楚:“对了,还有妹妹的坟。她如果还在,也该有九岁了。虽然还不懂事,可是哥哥的事总该与她说说,否则她岂不要怪我们把她撇开了。”

  凤致宁含着泪扑到文澈瑾怀里,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凤致远却神色痴惘,不知在想些什么。

  日色向晚,文澈瑾远望落日如锦,天高云阔,别有一番爽朗滋味。晚饭时菜色皆以方才打猎得来的野味为主,连素菜也多蕨菜菌菇,颇有野趣。

  文澈瑾吃得极开心:“回了宫里要吃这些就难了,一会儿我得带一些回去。”

  凤致宁原本兴致勃勃的脸色暗淡了几分:“我差点忘了,姐姐还要回宫的。”

  文澈瑾摸摸他的脸颊,沉静道:“再等几年,姐姐也许就能离开皇宫了。”

  临行时,凤致远往文澈瑾怀里塞了个匣子:“我们给姐姐买的生辰贺礼。”

  文澈瑾打开一看,是一对碧玉凤钗,以一整块上好的通水玉雕成,色泽通透温润。文澈瑾将凤钗取出,墨景严替她插在发髻上,她含嫣一笑,恰似破云而出的温暖日光,明媚间照耀满园春光:“好看吗?”

  凤致远点头,极认真道:“钗好看,姐姐更好看。”

  文澈瑾掌不住笑了,戳戳他的额头:“油嘴滑舌。”

  送墨景严和文澈瑾回去的路上,凤致远突然唤道:“姐姐。”

  “嗯?”文澈瑾转头向他。

  凤致远咬咬下唇,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有一桩事,我想了好久,还是要告诉姐姐。”

  凤致远沉吟着道:“九年前我们被赶出南京城的时候,大雪初停,严寒刺骨。我和致宁带着妹妹,衣服也没有穿够,更不用提御寒的棉被炭火了,于是我们三人一起躲在了一个草垛旁取暖。夜里实在太冷了,我们冻得直哆嗦。那个时候致宁发着高热,我就把他和妹妹一起抱在怀里慢慢睡着了。第二天天亮,我醒来发现妹妹已经没有呼吸了,那时我只有五岁,还不太清楚妹妹为什么不动了,为什么全身僵硬。可是我发觉,妹妹的衣服似乎不一样了。”

  文澈瑾听到此处,全身猛地一震,不由惊呼:“怎么不一样了?”

  “我记得清清楚楚,我睡着之前妹妹穿着一件粉色的衣裳,那件衣裳是姐姐送来的,上头还绣了姐姐喜欢的木槿花。”凤致远的声音有些颤抖,“可是我醒来之后看见,妹妹穿着一件大红色的衣裳。”

  文澈瑾惊得几乎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心中如翻江倒海一般:“你的意思是……”

  凤致远蹙着眉,努力思索:“姐姐,那时我年幼,又遭遇连番的惊吓和挨饿受冻,基本是没有思维的了。我那时就坐在草垛旁边,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更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直到两位王爷的侍从找到了我们,问我们是不是凤将军的儿女,然后把我们带去了杜虎哥哥那里。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是浑浑噩噩的,我也没有再细想妹妹的事情。”

  “可是这些年我年岁渐长,再回想当年的事,越来越确定,当时我睡着之前和醒来之后,面前躺着的,应该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