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生辰(中)

  再往山中去一些,树多路窄,丛林茂密,加之野花芬芳点缀碧草其间,一路上但见翠华匝地、荫荫如盖,遮住骄阳流泻似火。浓荫如翠生生的水倾泻而下,其间但闻鸟啼婉啭,呖呖如珠落叮咚。周遭五月末的炎暑之气也随之静静浅淡消弥而去。越往山后去,见越多清泉流水,溪流溅溅,越觉得清净凉爽的气息扑面而来,周身四肢百骸至每一个毛孔,无一不舒畅。

  行到林间,风起的深处,一条鹅卵石的羊肠曲径幽深到底,似乎引着人往里走去,尽头是一个小小的院落融在深浓的绿色之中。值得称道之处是,绿草茵茵之畔有简单的泉眼山石,自成意趣。院落周遭有小株的梧桐密密栽成,十分清幽。

  林中幽静,凉风悠悠暂至,不由叫人蕴静生凉。墨景严遥遥指着那里:“到了。”

  文澈瑾迫不及待便要翻身下马,墨景严轻咳一声:“方才说好的可别忘了。”

  文澈瑾轻轻一笑,如银铃一般,道:“王爷带我来这里做什么,难不成这儿是王爷除了王府外的别院吗?”

  墨景严十分配合,朗声道:“你的贺礼就藏这儿了,仔细找找去。找得到就归你,找不到可别怨我。”

  房中一应器具稻米俱全,前院儿里还种着菜,几只鸡鸭在围栏中自在觅食,文澈瑾道:“这儿显是有人住着的,王爷莫不是金屋藏娇了?”

  凤致远和凤致宁早早听得外头动静,一齐躲在了前院墙角一个空着的大水缸里,凤致宁耐不住想要出去,凤致远拉着他嘘了一声:“别急,一会儿再出去。”

  凤致宁蜷着腿有些急:“什么惊喜啊,你别吓着姐姐就算好的了。”

  凤致远耳朵贴在大缸壁上听着外头的说话声,等了片刻道:“可以出去了!”

  文澈瑾还在纳闷两个弟弟躲到哪里去了,忽听身后一声“砰”的巨响,是大缸的盖子被掀到了地上。

  墨景严在一旁亦笑了,文澈瑾那副含悲含喜哽咽难言的模样,倒半点不像假的。

  时光似一江春水东流而去,烙在眉眼间的唯有风霜的痕迹,再无幼时的单纯天真,仿佛一颗蕴藉的珍珠,一切都含蓄缄默了下去。昔年家中变故,可怜的不止文澈瑾一个。然而比起文澈瑾在深宫浸淫多年,他们更多了一分坚毅和活泼,文澈瑾心酸之余也略有欣慰。

  待四人吃过午饭,凤致宁拿着一筐择菜剩下的菜杆去饲喂鸡鸭,却见门外停了匹白马,脖子上挂着一朵红缨球,正悠闲自在地啃着嫩草。他看了一眼,心头蓦地漾起一片薄云样的喜悦。那马见了他,亦欢喜地嘶鸣了一声。

  一双手自身后捂住了他的眼睛,是一把温和如暖阳的声音,漫天漫地挥落了蓬勃阳光下来:“猜我是谁?”

  凤致宁难得地笑了:“你的马就在我门口,还用我猜吗?”

  他身后的男子轻笑一声:“好没意思。”

  凤致宁转过身:“何时到的?”

  “刚到一会儿,见你有客人在,就没冒昧打扰。”他好奇地看向屋内,“是谁?”

  “是我姐姐和……”凤致宁顿了顿,“也不知是不是未来的姐夫,姐姐没明说。”

  男子凝神想一想:“啊,我想起来了,你是说过你有个姐姐。”

  “我有一年没有见到她了,今日是姐姐的生辰,她才能来看看我和哥哥。”凤致宁抚摸着白马的鬃毛,它温顺地舔了舔凤致宁的手,十分可亲。凤致宁饶有兴致道:“好久没骑马了,你抽个空带我兜风吧。”

  男子柔和道:“原本想今日带你去的,可你要陪你姐姐……”

  文澈瑾站在门边看了一阵子。院子并不大,他们说的话文澈瑾也能听见。她唤道:“致宁。”

  原本只是寻常的唤一声,凤致宁却不知怎的红了脸,竟有些局促。文澈瑾心下越发奇怪,面上却还是从容的样子:“你想出去骑马吗?我可以陪你一起。”

  凤致远闻声出来,一见那男子便笑了:“我就知道是你。”

  凤致宁的眼神倏然明亮,喜道:“好啊,我要和姐姐赛马。”

  文澈瑾的目光转而落在那男子身上,他的目光明净如天光云影,有如赤子般的清澈和温和。但鼻梁较高,面庞极富棱角,眸子是琥珀一样温润的颜色。

  凤致宁这才想起来,道:“姐姐,他叫白洛倾,是我的……朋友。”

  文澈瑾不由问:“你仿佛不是中原人?”

  白洛倾坦然道:“不错,我是突厥人。白洛倾这个名字,是致宁给我取的,他说这个名字在你们中原很好听。”

  文澈瑾听了这话,心口突地一跳,转瞬间似乎明白了什么,却不敢肯定。瞧一眼墨景严,他也是默默的,仿佛思虑着什么,神情不甚分明。

  “姐姐……”凤致宁见文澈瑾不说话,讷讷地唤了一声。文澈瑾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快带上你们平日打猎的弓箭,咱们骑射去,姐姐露一手给你瞧瞧。”

  凤致远和凤致宁后院的马厩里养着两匹黑马,都是杜虎给他们备下的,当下便牵了出来,五人五骑,向山下而去。

  溯明山山脚下有一处宽阔的草场,是平日里凤家兄弟兴致所在。此刻日光明艳如妆,清风徐来,远远望去芳草萋萋,大片柳林老树新枝,叶叶繁茂,下垂及地,远处榴花盛开,莺飞燕舞,一派胜景。

  文澈瑾难得出宫,兴奋之下一扬马鞭跑在最前面。墨景严见她如此高兴,喜色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来:“她今日才是真正的欢喜。”

  凤致远往他身边凑了凑,低声道:“王爷,有句话我不好问姐姐……”

  墨景严知道他要说什么,温然道:“我是你姐姐很好的朋友。”

  凤致远微一怔愣,似有些失望:“只是朋友啊,我还以为……”

  墨景严瞧他一眼:“你希望我做你的姐夫吗?”

  凤致远被他猜中心思,有些不好意思,也不好隐瞒,索性道:“王爷也是喜欢姐姐的呀,我和致宁都能看出来。”

  墨景严但笑不语。

  说话间,一匹黑色骏马如飞一般奔驰过来。马上配着金光灿烂的崭新马鞍,文澈瑾穿着樱桃红锦衣的身影伏身马背,像一团烈火般冲了过来。天空与地面相接成一线,她远远策马而来的身影竟像是从地平线中跃出,白洛倾不觉赞道:“好漂亮的骑术,人也飘逸!”

  凤致宁得意一笑:“她可是我姐姐,自然什么都是好的。”

  文澈瑾的脸庞有晶亮的汗珠,透出苹果般娇俏的红色,一袭樱桃红锦衣映着她攒成一束的乌黑圆髻,这样的简单越发显得她有唇红齿白的娇美。

  凤致宁大声道:“姐姐,如今过了端午,正好是射柳的时候。”

  文澈瑾闻言,挥了挥手里执着的一枝盛开的艳红玫瑰和一朵花苞莹白的广玉兰,道:“射柳的彩头有了。”

  所谓射柳,是在柳树上择一枝枝叶繁茂的柳条,在柳枝上缚信物为记,射箭人离柳枝约百步,以箭射断柳枝后,必要瞬息间飞马至柳下接断柳于手,若不曾射中或接不住柳枝,则为负局。

  那样细细软软的柳枝,在百步内射断,而且断后又要及时接断枝于手,更要信物不落,故而虽名为比射箭的准头,实则考较的是骑射的力道、眼劲、巧劲、灵活甚至驾驭马匹的能力,都要无一不精,方能取胜。

  文澈瑾轻巧如燕越到树上,解下发带将玫瑰花系在一枝柳条上,道:“谁先来?”

  话音刚落,墨景严已策马驰出。

  凤致远一惊:“姐姐快下来!”

  文澈瑾此时还在柳树上系着玫瑰花的柳条旁边,墨景严的箭如果射得歪一些定会伤着她。可文澈瑾却恍若未觉,悠然拿广玉兰做钗绾好长发,只是淡淡含笑。

  墨景严手中点银长箭似一道追日之光已然飞出,直中系着玫瑰的柳条,但见那柳枝急坠,他手臂轻舒从马上跃起数尺高,牢牢接住断柳,短短一截柳枝中间,发带所系的玫瑰稳稳不落。

  墨景严勒了勒马缰,朝树上的文澈瑾道:“你怎么一点也不怕?”

  文澈瑾唇角一扬,亦有顽皮的得意:“你敢射伤了我吗?我可不饶你。”她低一低头,发鬓松松用玉兰花枝挽在脑后,醺暖的风悠悠一吹,几缕青丝轻扬,别有韵味,“况且,王爷不会射伤我的,你的箭术很好。”

  白洛倾伏在凤致宁身边,耳语道:“如果你在树上,换做是我来射柳,你可会如此信任我?”

  凤致宁的脸颊或许因为日光照耀的缘故,有些微微浮起的浅红:“会。”

  这一幕亦落在了文澈瑾的眼里。她不动声色地在另一枝柳条上系上玫瑰,跃下树来,道:“白公子可会骑射么?突厥人半生都在马背上,骑射大约难不倒白公子吧。”

  白洛倾谦逊道:“献丑了。”

  他神色自若地挽弓试了试弦力,一勒胯下白马疾驰出去,反手抽一支金翎箭,右手倏然引开了那赤漆犀角长弓,“嗖”一箭远远射了出去,柳枝激起上扬猛力向上反弹出去,那样碧绿一条系着鲜红玫瑰似晴丝一晃,再落下时已握在了白洛倾手中。他一骑扬尘,已然折转回身。

  他执着玫瑰在手,目光灼灼望向凤致宁。仿佛这天地万物在他眼里都是乌有,唯一个凤致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