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可恶的骗子

  暑假在颜眉和顾城的三天一吵架五天一打架的吵吵闹闹中,在张婉舒每天不少于二十遍的“好想我家苏玮男神啊”的念叨中,在余诗诗一周更新一次的各地名胜古迹的游览照中,在胡天尔每天打球回来时一身的臭汗和“这鬼天气怎么这么热”的抱怨声中,在郑王每天三次的“记得吃饭”和十点半准时的“晚安”声中,在高考生等待录取通知书的盼望中,在我日复一日的颓废中一天天的过去。

  古晨市的天气越来越热,尤其是近两年来,离开空调简直让人没法生活,而离绿林大学发放录取通知书的日子也越来越近,想起两年前我也是这般窝在家里等待门铃响起的就忍不住微微一笑,要是有什么方法能阻止时间流逝就好了。

  然而这个世上并没有能阻止时间的办法,所以日子还是一天天的过去,离那天也越来越近。

  七月二十七这天,我和小姨一家早早地就起了床,胡天尔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跟我们往楼下走去。外面淅淅沥沥的下着小雨,明明前一天还是艳阳高照的,但偏偏今天就下起了雨,我抬头看了看没有停下的征兆的雨,叹了口气,钻进了姨夫的车中。

  车向着城郊的半山开去,车内一室寂静,连一向聒噪的胡天尔也安静了下来,只是闭眼假寐,却时不时的睁眼看我,我转头看向窗外,避开他眼中的担忧和同情以及悲悯。雨点打在车窗玻璃上发出“嗒嗒”的声音,像极了那一晚敲打玻璃的声音。

  到得半山腰上,远远的看去,一块块大小相同的石碑立在那儿,倒像是一群朋友在聚会一般,只不过他们的聚会悄无声息罢了。

  这些聚在一起的石碑,形状、厚薄乃至周边景物都是一模一样,不管你是违法乱纪的市井流氓,还是叱咤风云的商业奇迹,亦或是为国捐躯的人民英雄,到这里,大家都一样,唯一不同的,也只是石碑上的刻字而已。

  我垂手走在前面,朝着那个只见过两次的石碑走去,很奇怪,我明明只来过两次,上次来还是一年以前,这一年之中,这里不知添了多少块石碑,不知又有多少他不认识的人来和他作伴,但我就是知道他在哪儿,我想,大概是他在指点着我吧,指点着我这个不孝女。

  胡天尔默默地走上来替我撑伞,抬眼见到他脸上的担忧和欲言又止,我朝他一笑,但他脸上的担忧反而更加明显,张了张嘴,我在他开口前摇了摇头,然后对着他绽放一个这几天来最深的笑容,说道:“我想自己一个人走。”

  然后撇开他独自往前,他犹豫了半晌,中午还是停在原地等着小姨和姨夫,和他们一起在我身后五米处跟着。

  这条路很短,从下车到那人面前,不过也只走了十分钟而已,这条路仿佛又很长,长到足以让我在脑海中将这十多年来的情景一一回忆,那些开心的,不开心的,记得的,不愿想起的,此刻都不由分说的涌上我的心头,避无可避,逃无可逃,只能任由它们出现。

  三岁那年,我正和胡天尔趴在地上堆泥人,弄得满身满手全是泥,小姨抱我去洗澡,说爸爸来接我了,我朝她眨眨眼问道:“是那个我只见过里面的爸爸吗?”小姨点点头,然后我见到了那个我称为爸爸的人,他很高大,脸色很憔悴,他朝我伸出手叫我宝宝,我却吓得在小姨怀中呜呜大哭,他下巴的胡子都没剃,邋里邋遢的,我才不要和他一起走呢。

  五岁那年,他教我背九九乘法表,那时他一天难得有时间在家,但一回来就检查我背诵的情况,我心里有气,明明背得滚瓜烂熟,我却偏偏在他面前背得颠三倒四,他也不恼,只是摸我的头发说我是个笨小孩,于是,本小孩为了证明不是笨小孩,不仅将乘法表背了一遍,还将除法表,加法表,减法表通通背得一字不差,他乐呵呵的说:“原来不笨呀。”现在想想,我是不是上当了?

  八岁那年,因为他的疏忽,我成为了一年级中年纪最大的孩子,白天时在学校呼风唤雨,一到放学,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别的小孩儿被自己父母接走,还得一边瞪他们一边安慰自己:“我是大人,才不需要人接呢。”然后在教室里等啊等,等到街上的路灯亮起,等到我把一天的作业做完,才看见他气喘吁吁的出现在门口,一边把噘着嘴的我扛到肩上,一边连声道歉,承诺要给我买最新的芭比娃娃。

  十一岁那年,我参加古晨市小学生奥数比赛得了一等奖,颁奖那天,家长席上坐的是小姨和姨夫,我对着电话那头说着“没关系”,心里却不住埋怨他,打定主意要一整天不理他。在我领完奖下台的时候,却有一双大手把我抱起往天上抛,我心里想着完了完了,刚得的奖状还没来得及贴呢,我吓得尖叫连连,却听他语气自豪的对着身边人说:“这是我闺女!”

  十四岁那年,胡天尔在学校整天逗弄小姑娘,以胡作非为为己身爱好,于是引得一众高年级学生看不惯,终于在一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我们被五个高年级的小混混学长给拦住了,我一边努力挣脱胡天尔拉住我的手,一边摇手向他们解释我和他没有关系,然而并没有什么用,于是我只好和胡天尔以二敌五,力斗群混混,但是自古以来,少数战胜多数的毕竟寥寥无几,而我和胡天尔显然是没有资格跻身其间的,于是我们意料之中的被打进了医院。住院期间,一直忙前忙后的是小姨和姨夫,他只来看过我们一次,但出院回校时,那几个混混学长却对我和胡天尔退避三舍。

  十六岁那年,虽说我才上高一,但和身边那群看起来就发育不良的黄毛丫头比起来,我也算是一个亭亭玉立的美女了,于是我开始收到各色情书,各种口味的巧克力,其中有一个男生,比我大两届,据他自己陈述,他非常之喜欢我,简直就是没了我就不能活了,每天等在校门口送我回家,数次抗议无果,某一天,那个男生再一次死乞白赖的送我回家时,在小区门口碰到了正常下班的他,然后那个男生再也没出现在我的世界里,其实我很想问问他,没了我他有没有死掉?

  十七岁那年,因为文理分科,我和他整整冷战了一个月,原因当然是他坚持让我选理科,我却对文科更感兴趣,我们俩僵持了一个月,最后还是我绝食两天赢了。交表那天,我想起前一天晚上他在我床边的那一声叹息,翻了个白眼,还是从班长手中拿回了表格,然后将上面的“文”字改成了“理”。

  十九岁那年,十九岁那年啊,好像是我最不愿回忆的那一年呢。那一年的生日,我在这样的雨天里等了他一天加一晚,手中拿着绿林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想着他要给我一个超大的生日礼物,我才要把这个大惊喜给他,但这个惊喜我没有给他,我也没有收到他的礼物,甚至,我都没有等到他,我等到趴在桌上睡着,却等来了他的同事邓叔叔。

  邓叔叔浑身湿漉漉的出现在我家门口,他全身都湿透了,在吧嗒吧嗒往下滴着水,手中的那个蛋糕却是完好无损,邓叔叔说那是他早上帮我定的,我向邓叔叔甜甜的道谢,他还准备说什么,我却摇摇头,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但我不想听,至少此刻不想听。

  我提着蛋糕到桌边坐下,插上蜡烛自己给自己唱生日歌,然后许愿吹蜡烛,手抓着蛋糕往嘴里塞。那大概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难吃的蛋糕了,明明特地告诉过他,要买水果的,他却偏偏买了奶油蛋糕,还这么大一个,腻死人了,但我还是一口一口的往嘴里塞着,直到再也吃不下去,直到在卫生间把蛋糕全部吐了出来,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吃过生日蛋糕。

  二十岁那年,记不清了。好像那一年里,所有关于他的记忆都被抹去了一般。

  今年我二十一岁,那些记忆又纷至沓来,在我脑海中一一闪现,就如同放电影一般,电影我可以再看许多遍,但典电影的主角却只是一脸平静的看着我,再也没有多余的表情。

  我看着墓碑上的那个人,看着他英挺的剑眉,看着他高挺的鼻梁,看着他薄而紧抿着的双唇,想着他以前总是自吹自擂自己年轻时有多受欢迎,那时我总是用一种很受不了他的表情说:“我妈到底是怎么看上你的!”

  其实我和他一点都不像,我是双眼皮,他是单眼皮,他的鼻梁高挺,我的却很秀气,他笑起来有梨涡,我却没有,小时候每每当我问他为什么我和他一点都不像时,他总是笑着揉揉我的头发说:“因为你更像妈妈呀。”

  我和他一点也不像,但我又确确实实是这个人的女儿,他给予了我生命,养育了我,然后又抛弃了我。

  我伸手抹了一把脸,抹去脸上的雨水,扬起下巴倔强的说:“你这个骗子,倒在这里过得好生潇洒。”

  是啊,这个骗子,明明说好了要回来给我过生日,明明说好了要亲手把我的手交给另一个人,明明说好了要陪我到他走不动的那一天,但他明明还走得动,却不愿意走了,不愿意陪我了。这个骗子,这个世界上最可恶的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