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三月前。

  枯荣交替宣告着时光的翩跹。

  她出宫已有三年。

  这是是帝都里最热闹的淮市,秋天刚刚离去,都说今年的冬天是长安城最冷的一年,淮市的街头巷尾都是小贩的叫卖声。

  巷子里有一家大院,灰色的砖砌墙壁隔绝了外面的人的视野,青石板的路上已经结冰,大门紧紧地关闭着,似乎与这淮市所有的屋子都是一般无二。

  可惹得那些行人频频侧目观望的原因是,有时可以看到宫中华丽的轿子停在外面,然后一大堆宫女和太监把许许多多的东西往里面搬着。

  没有人知道那里面是干什么的,也有人猜着这是不是皇帝在宫外的女人住的地方。可是从街头小巷中的人的口中便得以知道,这位刚刚登基三年的皇帝,弑杀冷酷,后宫佳丽三千却也只独爱皇后一个人。

  屋外的大树在冬天里显得格外孤寂,雪落在上面覆盖成雪白一片,远远望去,果真应了那一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然而这里也并没有像那么多人心中想的那样充满了好奇色彩,此刻的大院之内,沈水北蹲在地上,面前是两大盆的衣服。宫里这几天格外地忙,浣衣局里洗不完的衣服便会堆在这里,而她和这一群女人都是为了生计在这里洗衣。

  她来这里已有一年,前两年体验着民间各种生活,她甚至也曾是街头跪在地上拿着破碗衣衫褴褛中的一员。

  “你听说了吗?她曾经是前朝皇帝最宠爱的公主。”一个妇女指着沈水北不屑地说道。

  另一个打量了她半晌,不可置信地摇摇头,然后说道:“你这话可不能乱说,你看她那一身衣服,破得连我们都不如。”

  还有一个是这里的老人,似乎是怕她听不到似的大声道:“这只能说明,凤凰也会变为乌鸦!你看看她的那双手,她洗过的衣服,也不晓得谁还敢穿。”

  她的语气尖锐又讽刺。

  如是出宫的近几天,沈水北定要狠狠地教训她一番,可是时日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她的娇纵跋扈早被时光和人情磨尽。

  现在的沈水北轻轻一笑,对她的话只当未闻。

  手伸到水里时刺骨地寒冷,手上的冻疮早已裂开,有些血肉模糊,伤口处疼得让人她咬紧牙关才能把这些衣服洗完。

  门口处响起凌乱的脚步声,浩浩荡荡地走来一群人,这样的架势以前也并不是没有见过,总不是新年之际宫中各位娘娘的衣服堆积一片,浣衣局忙不过来就拿到这里来洗罢了。

  她已经不是那么喜欢凑热闹了,况且今日若不把这些衣服洗完,今天便只能饿着了。

  只是听着她们的议论,沈水北低头看了一眼自己,一身粉色的百褶裙已经有些发白了,她披着的斗篷上面也缝补着许许多多的布丁,风一吹过来灌进薄薄的衣服里面,人就会忍不住打一个寒战。

  她的头发只随随便便插了一根木簪,飞舞着的青丝贴在她的脸上,脸颊早已冻得通红,沈水北的面容并没有那样精致,小巧的鼻子,再到唇微微一弯,笑起来会有两个梨涡,她有一双干净而清明的眼睛,格外讨人喜欢。

  在凌乱的脚步声过后,一众女子站在了门前,一个身穿着翠绿色宫服的女子,眼神看着院子里蹲在地上洗衣服的妇女,小巧的面容上满是鄙夷。

  随及才开口问道:“哪位是子衿公主?”

  人群之中的沈水北愣了愣,子衿公主这个称呼陌生到让她没有立马去应她的话。

  已经多久没有人再这么喊过她了?

  这里管事的妇女立马讨好地看着那个女子,附和着她的话再次厉声说道:“子衿公主快快出来。”

  一群妇女的目光皆看向她,有害怕的,因为她们时常欺负她,但更多的是羡慕。

  沈水北放下手中的衣物,站起身来,手抽离了冰水,被冷风刮过来的时候吹得生疼,她抿唇看着那个身穿翠绿色宫服的女子问道:“所为何事?”

  那女子用质疑的目光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一遍,久久没有说话。

  她知道她是不相信,抬脚向她一步又一步地走过去,随着沈水北的步伐,清脆悦耳的铃铛声响起。

  她一向爱玩闹,每次父皇找到她都要出动皇宫里的大半禁卫军,后来他命人特意定制了铃铛系于她的脚踝处,只要她一跑,他就把她逮回去。

  那女子包括她身后的所有宫女一下子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奴婢们恭迎公主回宫。”

  沈水北整个人一下子僵在了原地,回宫对于她来说是从未有想过的事情。

  那女子起身哪里还看得见刚刚打量她们时的那不屑的模样,对着沈水北恭恭敬敬地行了礼便道:“我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女纤云,先皇忌日,皇后娘娘特命奴婢接您回去祭拜。”

  先皇忌日,皇后娘娘,所有的前尘往事再一次与她的命运悄然拼接在一起。

  沈水北自嘲地笑了笑,也只有如今落魄成了如此模样。

  也对,阿姐她也该是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了。

  沈水北跟随着纤云的脚步在一群人的恭贺声里走向外面停着的轿辇,在清脆的铃铛声里她忆起那些令她在无数黑夜里崩溃哭泣的往事。

  先帝偌大的后宫里只有沈水北与沈清浅两个女儿,这也大概是上天为了惩罚先帝年轻时的暴戾与杀人如麻。先帝对她从来都是极尽宠爱,这样皇位的归属也就是人尽皆知。

  因为沈水北总爱穿一身青色长裙,所以先帝赐号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青青子衿,悠悠谁心?

  反正不是她爱的那人的心。

  沈水北是与叶君漾一同长大的,她也一早许下豪言,待她年满一定做他的妻子。只是他不喜她,或者说皇宫内只有先帝和沈清浅是喜她的。先帝说她是极像他的,嚣张跋扈,视人命如蝼蚁般的存在。而沈清浅,脾性太过温顺,日后难登大位。所以他对她倒不是管束,而是愈加纵容。

  叶君漾是先帝捡回来的,收为义子寄养给柔贵妃,那时正值沈水北母妃去世,她最为悲伤的日子里他都在,所以也就不怪她此后执迷不悟深陷泥潭。

  犹记母妃下葬那天,她哭得肝肠寸断拉着他的衣袖问,你会抛下我吗?那是他第一次冲她笑,他说,不会。

  那时的沈水北满心欢喜,因着他那只有两个字的不会,和他第一次为她绽放的笑颜。

  后来在宫外沈水北用无数个心痛的时日参破,他是用一句戏言和这世间最毒的情爱引她走向这条不归路。

  青梅竹马就是她与叶君漾最好的形容,那个极度张扬的沈水北甚至愿意为他拔光她身上所有的刺,只为讨他欢喜,可惜他们之间并非是竹马绕床弄青梅的美好。

  那日先帝绝望地看着她,他说:“水北,你还是朕的女儿水北吗?”

  他倒在明晃晃的龙椅上,那是沈水北见先帝的最后一面,那个她喜爱的叶君漾,他突然闯进殿内,带领着御林军把她团团围住。

  沈清浅说,人人都想要这如画江山。

  她未对沈清浅说她要的只是与他共度余生,她也以为他与她所求相同。所以那日沈水北看着他,在他厌恶的眼神中她泪如雨下颤抖着问:“为什么,你明明知道娶我你也可以得到皇位的不是吗?”

  他挥手让人把她带下去,他冷漠地看着她,一如往昔她百般讨好,他却仍旧这般模样。他声音疏离冷淡,“我会娶你阿姐。”

  就那一句话,她的世界轰然倒塌,记忆里那是母妃去世后她哭的最伤心的一次。人们都说子衿公主狼心狗肺,毒害自己的父皇,可是他们不知道那日送给先帝的桃花羹是叶君漾给她的,她以为他接受了她,想让她求先帝把她许配给他。且那羹是她亲手喂给父皇喝的,就这样,她把毒药一口一口喂给了这世上最爱她的男人。牢房里每日都是那些囚犯的嘲笑,沈水北想着要是以往她定要了他们的命。

  最后得到的消息是,那药尚不致死,先帝的身子一下子垮了下去,她也还是弑君之罪。先帝念及她年幼,只说是贬为庶民,此后与皇室毫无瓜葛。沈水北冲出去牢房要去见先帝,他们直接给了她一巴掌,然后把她丢出了皇宫,她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那段时间沈水北想过自生自灭,可是垂死之时她觉得她该活着,没有遇到叶君漾之前她虚晃度日,遇到叶君漾后她为他而活,现在,她该为自己而活了。

  之后的事情是沈水北在宫外听闻的,先帝突然驾崩,三王爷率兵夺位,那日皇城经历大的变故,最后是叶君漾平息下来,他娶了沈清浅登上了皇位。

  她恨他。

  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感日日朝她席卷而来,他喜欢的是沈清浅的温婉大方,她做的再多也无法令他感动,就连他偶尔对她的好,都是一场算尽的阴谋。

  只是不知道在午夜梦回的时候他还会不会想起她,或者他已然是忘记她了。

  轿辇停在宫门外,一个內侍跪在地上弯腰示意沈水北踩着他的背下去,她在纤云震惊的目光中冲她微微一笑,直接跳了下去。

  她不能同她讲所谓的人生而平等,因为放在以前就连她自己对这句话都是嗤之以鼻。

  待纤云反应过来,她冲沈水北福身,“公主,你先回绿萼宫,待奴婢去回禀皇后娘娘再带您过去瞧她。”

  她微微点头,独自一人凭着记忆往绿萼宫走去。

  然而时隔多年,再次走在皇宫中沧桑感油然而生,穿过御花园时有几个宫女诧异看向沈水北,她们也只是不明白,为什么皇宫重地会有穿着一身粗制滥造的她出现。她低下头,没有去看她们,或许她们已经忘记了先皇最宠爱的子衿公主,更何况,时至今日连她自己都已经忘记从前的富贵与风光。

  她伸手推开绿萼宫厚重的宫门,之所以名为绿萼宫,是因为她喜欢绿萼梅,绿萼宫里种了大片大片的梅树,待凛冬将至之时一定会开出桀骜的青色梅花。

  自沈水北离宫后便再无人打扫,以往这宫中最华丽的地方,如今已经是荒草丛生,偌大的院子有些凄凉萧瑟,只是正中池子里的荷花开得依旧如此之好,给整个宫内平添了一些生气。

  沈水北是不爱荷花的,它没有牡丹雍容华贵,也没有梅花桀骜清香。因着他说,出淤泥而不染。她并未听太懂,只知道他喜欢便求着先帝种了。

  未出宫之前先帝一直都在派人打理,所以这里的荷花经年不凋,可她走后绝对不会有人来管的,所以这些荷花又如何开得如此之好呢?

  纤云来的时候沈水北正在用手扒地上的杂草,她微微不屑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又立马把这抹不屑隐藏过去。

  她过来想要拉住沈水北的手,可看了一眼她惨不忍睹的手只拉住她的胳膊,恭敬道:“公主,这些事情日后自有宫人打理,天色不早了,娘娘让我带您去用晚膳。”

  沈水北把手从纤云的手里抽出来,她不喜欢过分的肢体接触。

  “走吧。”她淡淡说道。

  纤云看了她一眼,有些为难地开口:“公主,虽说皇后娘娘不会介意,但您这个样子难免让人耻笑。”

  她说的是事实,可沈水北的脸色依旧是变了变。

  纤云立马跪到了地上,“公主对不起,奴婢只是说说,你若是不想换也成,千万不要让皇后娘娘责罚奴婢。”

  原来以前她在她们的心中是如此喜怒无常,以至于如今不过微微沉了脸,也令她这般惶恐。

  只是现在的沈水北早就没有了责罚她的资格,也不想去责罚她,她说的对,这样出现在沈清浅面前她定会觉得她过得极苦,白白让她担心了去。

  伸手扶起纤云,沈水北冲她莞尔,颇有些无奈,“可是我并没有可以换洗的衣服。”

  纤云一听立马指着殿内,说道:“无碍,自公主您走后皇上不许任何人提起您,也不许任何人来这里,那自然您的衣服也没有动过。”

  只是说者无心,听者却有了意。叶君漾他不许任何人提及她吗?已经到了听到别人叫唤她的名字都会厌恶的地步吗?

  “那你在这儿等我片刻吧。”

  沈水北以为因为他她已经难过够了,可是心口还是有一些堵。

  她踩过杂草往殿内走去,果然里面的布置没有丝毫改变,可惜物是人已非。

  打开衣橱,看着华美的衣服她犯了愁,她所有的衣服都是极其艳丽的颜色,那是往昔为了在人群里好让他一眼看到她,如今只怕是个笑话了。她细细地找了一件青色的百褶裙,沈水北看着镜中的自己痴痴地笑出了声。

  纤云看着她一身的装束愣了愣,然后走在前面为她引路。

  纤云怕是以为她会穿得格外艳丽吧,沈水北没有理会她的讶异,跟在后面往凤鸳宫走去。

  也不知道一别多年,沈清浅她如今会是如何模样。

  到达凤鸳宫的时候里面灯火通明,不时传来几声女子的娇笑声,隔得有些远沈水北却还是皱了皱眉,听出这笑声不是出自温顺的沈清浅。

  脚步在那刻停顿下来。

  纤云回头看着她停下脚步,走过来伸手便过来拉她一同往前走,边急促地催道:“公主快点,娘娘这么些年可就盼着今日呢!若不是皇上不许,怕是娘娘早就接你回了宫。”

  沈水北想要一把推开纤云,可纤云拽她拽得紧,拉着她便往大殿走去。

  可走到门前时她淡淡地瞥了一眼,却整个人都怔住,大概是沈清浅举办了家宴,叶君漾坐在上座,沈清浅坐在他的身旁,下面还有一众嫔妃。

  她并没有看得仔细,趁她们都还未发现之际,沈水北转身欲走。

  纤云却一下子松开她的手跑到殿内,直接跪在了中央对着叶君漾直磕头,“皇上奴婢知错了,奴婢是怕着娘娘太过思念公主,也实在是不知娘娘今日会设宴,所以自作主张带着公主过来了。”

  大殿内所有的人都看着纤云,刚刚的笑语连连一下子都消失了去,一个个不解的模样,一时间有些不明所以。

  叶君漾的表情未有丝毫起伏,只是看着纤云的目光格外深沉且冷漠,叫人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公主?”沉寂过后,底下一人发出疑问。

  众人皆是面面相觑。

  “子衿公主。”纤云颤颤巍巍地答道,一副生怕叶君漾降罪的模样。

  子衿公主。

  这所有的人立马就明白了缘由,沈清浅早些便同皇上提过,她只有这么一个妹妹,希望接回宫来。那是宫中之人第一次见叶君漾对沈清浅发了脾气,沈清浅在雪地里足足跪了一个小时,直到晕过去,叶君漾对把沈水北接回来这样的话也没有丝毫松口。

  “这就可笑了,今日谁不知皇后娘娘设宴。看来是这子衿公主出宫三年了,依旧对皇上余情未了,竟威胁纤云这样来吸引皇上的注意吗?”

  底下顿时传来了几声嘲笑。

  众人抬头看过来,身后无数目光交织在一起,最后落在沈水北的身上,其中有一道目光冰冷得让她觉得后背仿佛有无数针尖直直刺像她的脊背。

  沈水北别过头去,她想走的,可是脚步就好像定在了这里一般,挪不过半步。

  钟嫔看了一眼高座上的那人的脸色,这才敢怒斥着开口:“大胆奴才,带堂堂一介贱民过来,这不是存心让皇上不快,把她和那个贱民拉下去,各打五十大板!”

  坐在叶君漾一旁的沈清浅,面容是精致的瓜子脸,唇红齿白,大气而浓重的一字眉有让人觉得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架势,发髻上插着凤钗,脸上总是和气带着一丝丝的笑意,尊贵且不容侵犯。

  沈清浅扭头看了一旁的叶君漾一眼,他没有要制止的意思,沈清浅从高座上下来,走过来呵退上来意欲把沈水北按在地上的侍卫,“大胆,公主是什么人,岂容你们放肆?况且……”

  沈清浅的声音很轻柔却带着强烈的压迫感,她的目光扫过一众妃嫔,“子衿也会是你们中的一员,各位妹妹该好好待她!”

  什么叫她会是她们之中的一员?

  来不及细想,沈清浅走过来,伸手就要拉住她的手,沈水北反应过来后立刻把手藏于袖中,只冲她微微一笑:“阿姐,我好想你。”

  这么久未曾见到,沈清浅还是这般,她以前是尊贵的嫡亲公主,如今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她们两人,便也只有她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只是还好被贬庶宫外的不是沈清浅。

  这样脾性温婉的沈清浅,一点也不适合宫外的生活,她就该在宫中受人敬仰。

  “待会儿便住在凤鸳宫,绿萼宫我会派人打理。”沈清浅像小时一般掐了掐她的脸颊,随即又看着地上的纤云道,“公主该饿了,还不快服侍公主用膳。”

  跪着的纤云立马爬起来扶着沈水北在沈清浅身旁坐下,整个大殿因为她的到来气氛有些压抑。

  所有的人心思难明,只有沈清浅的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模样好似格外开心。

  沈水北不敢抬头去看高座上的那个人,她怕他眼底是如往昔一般不加掩饰的厌恶,又或者比起厌恶,其实最让人难过的是那样一副冷漠的样子。

  厌恶,至少内心还有波动,可若是冷漠,便只能说明她从未走进过叶君漾的心中。

  沈水北在心里嘲讽地笑了笑,这三年来也并不是没有见过他,虽然都是在梦里。

  沈清浅不停地往她碗里夹菜,看着沈水北只静静地坐着并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她不由得关心道:“子衿是不是不合你的口味?要不要阿姐重新让……”

  “不用了。”话被沈水北打断,她冲着沈清浅摇了摇头。

  伸出藏在袖子中的手,才刚刚拿起筷子,沈沈清却不由得惊呼。

  “子衿你的手怎么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那些女人的目光都是看向沈水北的,或者说自她走进这里的那一刻起,她们不屑的眼神就黏在了她的身上。

  沈清浅这个反应,沈水北的手微微一抖,筷子直接掉在了地上,连忙把手放到桌下,避免再让人看到。

  沈水北微微低下头,看着自己满手的疮痍,竟是微微勾了勾唇淡淡笑了。

  下面顿时议论声四起。

  “你们看看她的那双手,太吓人了。”

  “一个女子的手竟变成如此,这叫我看了指不定晚上要做梦呢。”

  沈清浅看着沈水北这个样子,再听听下面的议论声,微微皱了皱眉,有些烦躁地说道:“你们给本宫闭嘴。”

  沈清浅的这一句怒斥让所有人也没有再说话了,就算她平日里再怎么和蔼,但她毕竟是皇后,尊卑就是有别。

  沈水北在眼角的余光中看见那人直接起身,明晃晃的龙袍自她眼前晃过,等她再抬头时只看见叶君漾离去时淡漠的背影。

  未曾想过再见他。

  可再见到了,又是如此狼狈不堪的沈水北。

  沈清浅看着她这个样子本想着开口宽慰几句,下座的钟嫔啪的一声放下手中的筷子,在宫女的搀扶下起身连忙追上叶君漾,经过她身旁时讥笑道:“别说是陛下看到你这手觉得恶心,就连我,见了也实在吃不下!”

  沈清浅看着沈水北,本以为她会为这番话生气,毕竟她的性子沈清浅再了解不过。

  不能说是睚眦必报,只能说是沈水北嚣张到不允许自己受一点的委屈,可她也只是看着钟嫔离去的背影没有多说一句话。

  钟嫔的话明显就是在挑衅,钟嫔是叶君漾近来最得宠的妃子,有了她这个先例,一群人皆是冲着沈清浅行礼告辞。

  沈水北看着她们在各自的侍女的簇拥下离去,扭头冲沈清浅道歉道:“对不起阿姐,我搞砸了你的家宴……”

  沈清浅看着她有些讶异,随即又变为了疼惜,她伸手抱住沈水北,“我的子衿可从不会道歉,是阿姐不好,未能保护好你,这么清瘦,在宫外一定受了许多委屈。”

  沈水北听了心中微微一动,太久了,没有人对她嘘寒问暖,久到她已经忘记被人关心的感觉。

  她有些哽咽地抱住沈清浅,“阿姐,能够再见你真好。”

  沈清浅松开她,笑着说道:“今日便在我宫里下吧,绿萼宫终究需要人清扫。”

  沈水北思索了一会儿,她还未开口应答,身旁的纤云急忙抢着说道。

  “娘娘,汪公公说了,皇上今日来咱们宫中,皇上已有许久未来看过您,若是把子衿公主留下,皇上恐怕……”

  “恐怕什么?”沈清浅立马打断了纤云的话,语气也立马冷了下来,“子衿比什么都重要。”

  皇上恐怕不会来,沈水北在心里替纤云说出这句话。

  她知道,他对她避之不及,更何况现在的她在他们的心里身份如此低贱。

  沈水北站起身来冲沈清浅微微一笑,“我明日再来陪姐姐话家常便好,这宫中最重要的还是皇上的宠爱。”

  如今的沈水北连喊他名字的权利都不再有,就连这简简单单的叶君漾三个字也不能出自她的口中。

  沈清浅看着她权衡再三才开口说道:“那你可得多住些时日,陪陪阿姐。”

  她莞尔,点点头便转身离开。

  待见她离开后,纤云俯身冲沈清浅开心道:“娘娘,奴婢服侍您梳洗等皇上过来吧。”

  沈清浅看着沈水北的背影了然一般地摇了摇头,“不必了,皇上今晚不会过来。”

  那时的沈水北还不明白,若是没有沈清浅的意思,纤云再大的胆子也不敢自作主张,那时的沈水北和那些宫外人一般丝毫看不破这宫中之人的心思。

  沈水北一个人走回绿萼宫,推开厚重的门,灰尘扑面而来,因为已经许久未有人打扫,很多东西上面都已经结了蜘蛛网,只是却没有被人挪动过半分。

  这里的一切,和她离开之时一般无二。

  床榻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灰,虽说她也睡过比这更为脏乱的地方,但是现在她毫无睡意。

  今日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她怕她睡了,梦醒过后她还在躺在那堆乱草之中。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看着外面夜色里的荷花,时过境迁,真是一个残忍的词语。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沈水北皱了皱眉,刚欲转身,那人速度极快地捂住她的口鼻。

  熟悉的檀香让她微微晃神忘记了要去反抗,可心里一片凄然,他怎会过来看她。

  还未等她挣扎,沈水北只觉得颈后被人重重的一击,随后眼前的一切开始黑下来,她整个人往后倒去靠在了一个熟悉到陌生的怀抱之中。

  叶君漾拦腰把她抱起,清冷的眼里是不加掩饰的疼惜。

  怀里人太过消瘦,就好像只要他微微一用力就可以折断她的细腰。

  把她抱到床榻边,看着脏乱的床榻,他腾出一只手来,丝毫不介意地用他龙袍的衣袖挥散那灰尘。

  叶君漾把她小心翼翼地放到榻上,就如同她是一件易碎的珍宝。

  随及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药粉,看到她几乎是血肉模糊的手时心一缩,把药粉倒在她的手上,细细地帮她抹匀。

  一个女子怎会不爱惜自己的手,他看着已经晕睡过去的沈水北,她的面色有些枯黄,倒不似以前笑得双颊通红的模样。

  都说他嗜杀,且这三年里为了巩固地位,他也曾御驾亲征。他见过很多人垂死挣扎的模样,也见过众将士抛头颅洒热血时的震撼场面,却无人会知他方才看到她这样一双手时的震惊。

  门突然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有些微的冷风灌进来,叶君漾抹药的动作却未有丝毫停顿,看都未曾抬头看一眼站在门口的人。

  沈清浅知道他今晚一定会过来,可看到他无半点平日里的冷酷蹲在地上时微微一愣,随即冷冷地笑出了声,“若知皇上这样深情,妹妹肯定感动不已。”

  他没有理会她,仔细地为沈水北上着药,不敢有丝毫怠慢。这样冷的冬天,若好不起来这手只怕以后会越发严重了。

  沈清浅在一旁看着,止不住眼红,他这样的柔情蜜意,从来只对沈水北一人罢了。

  待抹好药,他的目光从沈水北的身上转移开来,眼底的柔情在起身看向沈清浅时化为乌有。

  他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表情冷得令人心底发寒,叶君漾说的话也冷得让沈清浅浑身发凉,“丞相大势已去,若皇后还想坐好凤位,便好好照顾水北。这样,朕才有留着你的理由。”

  话落,他不屑于看她一眼直接转身离去。

  沈清浅看着他的背影,那双和沈水北形成强烈对比、光滑细腻的手紧握成拳,紫茉莉色的蔻丹因为力气过大而被生生折断。

  待见叶君漾已经走远,沈清浅冲着外面大声喊道:“来人,怎可让公主住这么脏乱的地方,带公主回凤鸳宫。”

  宴会上叶君漾离去之时她便知道他今晚会来找她的好妹妹,所以她只身前来,她不能让别人知道叶君漾隐瞒的秘密,否则这注定输了的局,她该怎么慢慢扳回?

  沈清浅松手走到榻边,手心中已经被指甲抠出了几道红色的痕迹,有些疼,却比不上心中恨的万分之一,她冲着榻上的人微微一笑,“我的水北,阿姐一定好生照料你。”

  这一觉难得无梦。

  沈水北是在寅时忽然惊醒的,随着她坐起的动作,丝滑的丝绸锦被自胸前滑落,她掀开被子反射性地就要下床,看了一眼窗外依旧漆黑一片才松了口气,她该起床洗衣了。

  外面守夜的宫女听到里面的动静,有些不耐烦地推开房门,看着她准备起身下床的动作,心里想着皇后娘娘的命令,打了个哈欠开口道:“不过寅时,公主接着就寝吧。”

  说完再不顾沈水北的反应直接关上了门,本来她是钟嫔娘娘宫里的,如今却调来服侍这个没权没势还不招皇上待见的贱民,她当然不乐意。

  直到房门被大力关上,沉闷的声音才让沈水北缓缓回过神来。她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周围的环境,翠绿的翡翠屏风,床榻上精雕的凤凰图案,还有自己身上盖着的布料柔软、质地上等的锦被。

  这里不是她在民间的破屋,在那里的时候,每每到冬季她都会蜷缩在墙角,整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却依旧没有丝毫温暖,夜里无数次被冻醒,再到天亮,无论身上还是心上都是一片冰冷。

  可是现在屋里的门窗紧紧闭着,没有一丝寒风穿透进来,房中央烧着竹炭,暖烘烘的。

  只是却奇怪地给不了她任何的安全感,沈水北掀开被子下床,打开窗子,她只穿了一件薄衫,外面的冷风一下子灌进来她整个人才得以清醒。

  这里本是她长大,该令她安心的地方,现在却只给她带来陌生感。

  只是,她昨晚明明就在绿萼宫,而且夜里她恍惚看到了他,越是想要忘记,反而在梦里百般想起。

  她抬起手,手上已经抹了药,缠绕着层层白色的纱布,已经被人包扎过了。

  到底又是怎样一回事呢?

  沈水北一直站在窗边,看着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脑子一片空白,容不得她多想,白天终究取代了黑夜。

  外面宫女们拿着洗漱的东西和华丽的衣服推开门,一个个鱼贯而入,纤云走在前面首先冲她行了礼。

  “公主,奴婢侍候您更衣。”

  跟着后面那一排的宫女都不情不愿地冲她微微福身。

  如今在她们眼里,沈水北的确没有资格让她们行礼,不过就是个庶民,娘娘说是公主,这皇上还没发话呢。但是纤云是皇后娘娘的贴身宫女,她们怎么敢怠慢。

  “公主开窗做什么,怪冷的,若再病了,娘娘恐怕要担心了。”

  纤云忙走过去伸手关掉了窗户,便和一众宫女站着等她的吩咐。

  “你们出去吧,我自己来就好。”沈水北转过身淡淡地吩咐道。

  她早就不习惯让人侍候了,她也不介意她们对她的态度,宫里的人拜高踩低,权势永远是最重要的东西。她不就是那个败给了大好江山的选择的人吗?人情冷暖在宫外比宫内更能体会。

  “是。”

  一群人应着走了出去,反正她们也不怎么想服侍她,有着这个多余的时间还不如好好去巴结巴结得宠的娘娘。

  说不定被调到那些娘娘的宫中还能有幸被皇上看到,最后平步青云。

  鸦青色绣月白色梅花的综裙,沈水北伸手摸了摸,很柔软,这样好看的衣裳,她是多久未曾见过了?

  换好衣服出门时纤云就在外面等着她,沈水北看着她轻声问道:“阿姐呢?”

  “皇后娘娘在陪同皇上用早膳,公主可要过去?”纤云问道。

  她愣了一下,随即摇摇头。

  “不必了。”

  见了只会让她更加看清他是有多么厌恶自己,没有喜欢就没有那么多的波澜起伏,他做得到,为何她却做不到呢?

  沈水北的脸上溢出了些许自嘲,见她如此模样,纤云再次说道:“娘娘说她陪皇上用完早膳便来看您。”

  说完纤云便退下了。

  她来的目的也只是为了那句话,皇上在陪娘娘,娘娘是皇上最喜欢的人。

  沈水北抬头,明明晴空万里却有刺骨的寒风吹过来,今年的冬天真的好冷,可是为什么还未落雪呢?

  沈清浅过来的时候沈水北站在院子里也不知道在想过什么,她挥退了跟在身后的一众侍女,笑着走过去,“怎么不在屋里好生坐着,外面这么冷。”

  听到声音她回过头冲沈清浅轻轻一笑,沈清浅伸手走过来想要牵住她的手,她急急地后退了一步。

  沈清浅见她这般动作叹了口气,看着她白纱缠绕的手,毫不介意地牵住了她,看着沈水北有些无措的样子,仍拉着她往屋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