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柯似梦

  长乐宫内——

  “娘娘……娘娘…天凉了,该歇息罢!”玲珑瞧着跪在地上的阿娇心有不忍,便是心疼道,“莫要拜这佛祖,明日啊,膝盖子又要疼了。”

  阿娇慵懒的抬了头,面色茹素,一头婉丽的青丝里逆着光,隐隐约约泛着雪亮的银光。

  她只看了一眼玲珑,手里的佛串珠子却是未从停下,木鱼敲动的声音在这个情冷的大殿上异常响亮。

  许久,她才的开口,“玲珑,你说你跟了本宫几年了?”烛光还未灭,摇摇晃晃的让人看的不真实。

  “回娘娘的话,奴婢入宫已经二十载有余。”玲珑恭恭敬敬回着,语气里不免无奈酸涩之味。她轻轻的为阿娇披上了貂毛皮。

  阿娇静静的看着前方八尺之高的佛像,嘴角挂了一方浅笑,眼底有泪光闪过,不禁喃喃,“原来竟有十年光阴过去了……”

  “娘娘……回屋吧,天色晚了。”玲珑略微心疼,转过身背着阿娇偷偷擦掉了眼泪,才回过头来咧嘴打趣道,“娘娘今晚怎么了,平日里不是还挺高兴的吗?”

  “莫不是有那个丫鬟嚼舌根,惹您心烦了,我去把她……”玲珑作势要喊话,却被阿娇截下。

  “不用了,我如今不过是一纸废后罪人罢了。”说着阿娇伸手兀的拉住玲珑,却牵扯到了串着佛珠的丝线,叮叮当当…的,珠子便落了一地。

  玲珑被拉的一回身,却看见了满地的珠子,连忙俯身护住四处滚落的珠子,自责道“娘娘……奴婢该死。”

  阿娇却似一顿,看满地的珠子四处滚落,她忽的想起来自己,想起了自己这一生跌宕起伏,最终落得一个飘飘零零散散落落不知归向的结局。

  “哈哈哈……”心下顿涩一股微热从眼角处传来,她狂笑着像似要将这一生的不快倾诉出来,看着紧张护住珠子的玲珑,喉间一股甘甜传来,一口鲜血如殿堂外飘飘零零下着的大雪。

  玲珑见状,心下酸涩泪如泉涌出来,她焦急向阿娇爬来,却又被四处的佛珠绊倒,一下砸在冷硬的地板上。“娘娘,你怎么了!你不要吓玲珑,玲珑胆小啊!”玲珑狼狈爬起来,胡乱的擦了擦嘴边摔出的鲜血,颤抖的将阿娇抱在怀里,“来人啊!来人啊!传太医!”

  阿娇浅笑着,忽而想起了初遇刘彻时的情景,她吃力的抬手擦去了玲珑嘴边的鲜血,才虚弱的开口,仿佛认命一般,“玲珑别…喊了,不…会,有人来的……”

  “娘娘……不,不要。”玲珑急的直摇头,泪如雨下,“玲玲不要,娘娘不会有事的……不会!”

  “如果不是娘娘,幼年时捡奴婢一条命,奴婢不知道怕是早就死了!”玲珑哽咽起身,“我去求皇上!你们多年的夫妻情分,皇上一定不会不管娘娘的!”

  “呵……”阿娇自嘲一笑,抓住了玲珑的手,“这么多年,他从未来见过我,怕是早已经忘了。还有什么可求的——”

  阿娇挣扎着从怀里掏出一方白色锦帕,玲珑惊,停了抽泣声,“娘娘,你要干嘛!?”

  阿娇任然在笑,示意玲珑摊平锦帕。

  她用力的在指尖咬出了血,缓缓的在锦帕上写下一行行字,直至一片艳红刺人耳目的血书完成。

  “我知道你是个好丫头,可是我快不行了……”她看着泣不成声的玲珑,最终温婉一笑,“最后帮我个忙,好不好!?”

  她祈求般的紧紧抓着玲珑,玲珑俨然已经哭哑了音,只忙不迭的点了点头。

  阿娇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摸了摸玲珑的头,“务必……交于他手中……务必!”手无力的垂下,阿娇已经温柔颔目。她嘴角的微笑仿若只是睡着了,如初生的婴儿一般轻松毫无戒备的睡了,她似乎梦到了当初的美好。

  这一夜,长门宫的灯火长亮,伴随着一夜纷纷零零的大雪,没有人知道长门宫内发生了什么。

  而这一夜,所有人都酣然入梦,只有玲珑目光呆滞的抱着阿娇,震惊愤懑最终只有眼泪无声落下。

  她似下定了什么决心,玲珑缓缓放下阿娇,爬着去烛台上拿起来火红的蜡烛,笑的凄惨艳丽。

  “碧落黄泉,永不相见,若有下一世我再也不要金屋藏娇的诺言……”这是阿娇说的最后一句话,很轻。

  玲珑却听的真实,她看了一眼睡的安宁的阿娇,轻轻的笑了,“娘娘……等等玲珑,玲珑马上就来陪你,黄泉之路,定不会让你孤独。”

  不知何时,纷纷扬扬的大火从长门宫内熊熊燃起,点亮了整个长乐宫,连大雪也不可扑灭。

  此时椒房殿内,卫子夫躺在刘彻的胸膛上,媚态十足,而刘彻却不知在想些什么。她圈着刘彻的手不停把玩着,面上笑意连连,“皇上……臣妾又有了。”

  刘彻仍然陷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听见卫子夫说什么,他总觉得今晚心口有些闷,心神不宁,就连眼皮也跳个不停。

  卫子夫不察,只以为今夜又有大臣进谗言,便小心翼翼的用芊芊玉指戳了戳刘彻的胸膛,尽显楚楚可怜,“皇上怎么了,莫不是朝堂上又有烦心事了!?”

  按言,后宫妇人不得干涉内政,只是每每刘彻都会同她讲一些朝政之事,久而久之,她倒也没了那么多顾及。

  卫子夫的声音柔柔弱弱的声音传来,刘彻回过神,温和一笑,握住了卫子夫的一双柔荑,

  “没事,可能是近日批阅奏折太累了。”刘彻将头埋在卫子夫颈间,惹得卫子夫娇喘连连,“阿彻……”

  听到此两字,刘彻心间一时意乱迷情,唤道,“娇娇……”

  卫子夫娇躯一震,却极速掩饰笑笑,“皇上说什么?”

  刘彻自己也是一震,怎么又想起来那个恶毒的女人了!不,他对那个人没有好感,爱抚了一下卫子夫,他答道,“没什么,子夫大概是听错了。”

  卫子夫勾了勾唇,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只得趴在刘彻身上,闷声道,“也是,最近臣妾老是心神不宁。大概是怀了孩子的缘故吧?”

  虽是如此说,可是……

  她刚才分明听到刘彻唤了一声陈阿娇的名。

  刘彻强逼自己看了看怀里的卫子夫,又想起那人的一颦一笑,不知不觉间间竟开了口,“往后……不要喊朕的名讳了。”

  卫子夫明显一怔,却又温顺乖巧的点了点头,“好……皇上。”她向来知道,恰到好处的迎合最对男人的胃口。

  许是见卫子夫那么温顺,刘彻突然觉得自己真的可恶,何必为了那个废人来伤害善解人意的子夫。

  罢了罢了,今夜还是去养心殿吧,刘彻起身,替卫子夫掖了掖被褥,轻柔哄道,“你先睡吧,养心殿还有奏折要批。”

  “好。”卫子夫很温顺的闭了目了,刘彻起身欲走,外殿却有吵闹声传来,卫子夫自然也听到了,“皇上……”

  刘彻拍了拍她的手,“无事,朕去瞧瞧。”

  “何人在殿外喧哗……!”刘彻不悦的走出殿外,却见一个甚为脸生的丫鬟跪在地上,战战兢兢,“求皇上做主啊!陈皇后她……”

  “咳咳……”一旁的大总管轻咳了一声,“甚么陈皇后!比得上皇上的龙体重要吗!?你的贱婢竟如此不知轻重!”大总管一声大呵斥,“胆敢冲撞了皇上!”

  闻言,丫鬟跪在地上哭的更大声了,她似不知所措,只紧紧拽着刘彻的袍子,“奴婢斗胆求皇上救救娘娘啊!”丫鬟又紧紧磕了几个头,哭的泪雨梨花。

  刘彻不满的看着面前哭闹的丫鬟,又觉得媵人管的太宽,不悦的瞪了眼郑德海,敛了脾性对丫鬟道,“你起来说话……”

  “求皇上救救娘娘,娘娘她……呜呜呜”丫鬟泣不成声,也吐不出半句完整的话。

  此时只听见远处的西边的宫殿冒出点点星光,又继而听见有宫人在喊,“长门宫走水!救火啊!”

  刘彻才心口一紧,西边长门宫?不是陈阿娇在哪吗,他突然发疯似的跑了过去,留下一路的人,乱哄哄的追在他后面。

  可是,时间它对任何人或事都不曾仁慈过。

  等到了长门宫,只剩下了一堆废墟,连尸首都找不到,同着木灰,什么东西都没有留下。

  看着此景,刘彻突然觉得心口像少了一块东西,再也填不满,他发疯的问着从死亡里爬出来的长门宫的几个稀少的人影,“她呢!”

  天子震怒,惊得低下的人跪了一排排,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刘彻忽而抓着了一个太监的衣领,将他提起来,“朕问你,陈皇后呢!”

  “皇后,她………”小太监将头埋得更低了,颤抖着说,“请……皇上节哀!”

  刘彻心下,连一丝侥幸都没有了!他手中青筋暴起,满目狰狞,将太监扔得老远。“所有人掘地三尺都要给我找出那个毒妇来!”

  郑德海着急道,“皇上——龙体为重啊!”

  刘彻怒目圆睁看了眼郑德海,愤怒的将他一脚踹倒在地上,冰冷的缓缓道,“滚!”

  “是!是!”郑德海吓得屁滚尿流,退至一边。

  此时一阵掌声传来,“精彩……!实在精彩!”刘彻转头只看见玲珑从远处走来,他满目冰霜,“你是谁!她没有死是不是?你们合伙演戏给朕看吗!”

  天子震怒,本该令人发指心颤,只不过现在玲珑什么都不怕了,那个唯一给她温暖的女子已经不在了,这世界对她来说,不过是满目疮痍。

  “呵……!”玲珑冷呵一声,嘲讽的看着刘彻,”,玲珑发狂的问到,“满意了?”

  玲珑满眼猩红抓着刘彻的龙袍,她现在脑海里全是阿娇的一颦一笑,她亲眼所见那个嚣张跋扈却始终善良的人如何被岁月磨的温婉无奈。

  “呵,刘彻你配不上她!”

  郑德海见状,从地上爬起来,“你是个什么人,敢诋毁皇上!”郑德海大手一挥,“来人啊,给咱家拿下!一个腌臜之人竟敢对天子不敬!”

  一群人蜂拥而至将玲珑押在地上,玲珑却是笑的畅快,她仰天大笑泪在眼眶里打转,“看啊!阿娇!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人啊!你看到了吗!你挣开眼看看!”

  玲珑又朝郑德海碎了一口,“走狗!陈皇后得势的时候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样子。”

  郑德海气急败坏,气的从侍卫那里拔出一把长剑,面色铁青,“那个贱人~看咋家不了结了你!”

  代长剑从玲珑面前经过时,刘彻突然一口揣在郑德海胸膛上怒道,“够了,朕的江山还轮不到你一个阉人来管!”刘彻直视着玲珑,冷冷道,“她不就是想逼朕见她吗!朕来了!”他拔剑指玲珑喉间,“她在哪!?”

  玲珑甩开刘彻暴怒的眼光,狼狈的抹了眼泪,恶狠狠的道“她死了!怎么,你以为她骗你?”

  “呵,玲珑一声清呵,眉间似有惋惜,“你知道她死去前跟我说了什么吗!啊?”

  玲珑笑的凄婉,“她说啊……”

  玲珑突然发力向一旁枯木老树上撞去,侍卫来不及拦住。刘彻也是反应一慢,便只见一袭青衣翩翩坠落。

  侍卫忙跑过去,而玲珑神采奕奕的眼里似透出点点温柔,笑得温婉迷茫,慢慢合目。

  “她说,来生只愿不遇刘家人…这金屋我守得怕了。”天空墨色如洗,朦胧胧的看不清人脸。

  侍卫探着玲珑的脉搏,最终只能摇了摇头,突从玲珑手心取出一物,侍卫恭敬的呈到刘彻面前。

  那是一方绣帕,上边两个小小的人儿尚未竣工,旁边却有点点血印,碧落黄泉,不相见。落款——淮灼。

  “黄泉碧落,永不相见!”刘彻握紧拳头,淮灼是年少时分,刘彻随意给阿娇取的别名,

  淮北有一人,如娇之灼灼。

  刘彻大笑开来,这就是你报复我的方式?可是……朕从未想过要你死啊!不,他才不信!

  碧落黄泉,永不相见。那又如何,那又如何!朕是天子,所有人都不能忤逆朕!

  长乐宫的火舌摄人,只余留下来一堆废墟,刺鼻难闻气息伴着黑烟,将整个天空熏的乌烟瘴气,

  “来人赐旨,以翁主之礼厚葬陈氏!葬于皇陵之外,霸陵郎官亭内!”

  黄泉碧落,永不相见,呵!朕是天子,朕才不信,不过你既然如此想,那…朕满足你!

  元光五年,汉书史上记载——

  女子楚服等坐为皇后巫蛊祠祭祝诅,大逆无道,相连及诛者三百余人,楚服枭首于市。使有司赐皇后策曰:“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退居长门宫。”遂立卫子夫为后,授中宫主位。

  明年,堂邑侯午薨,主男须嗣侯。主寡居,私近董偃。十余年,主薨。须坐淫乱,兄弟争财,当死,自杀,国除。后数年,废后陈氏乃薨。

  帝以翁主之礼厚葬与霸陵郎官亭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