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牧带林俣来,确实是为了寻“野蔓”,却不是寻林俣和权铄的“野蔓”。
很少有人施用那造孽的鸡肋法术,可今时今日,偏偏就这样巧。
见证了林俣与权铄生死之情的宝物在侪携会手里,林俣显然知道这一点,那么,他此时来这里寻的是什么?
自然只能是上一次誓约的信物。
创始者留下的盟誓。上古大能的记忆。
林上人痛失道侣,存心复仇乃是人之常情。而要与天下术士为敌,自然需要足以依仗的无上法力。
要从野蔓中汲取灵力,而不止于走马观花地阅读记忆,他就必须是那大能遗迹的主人。
——照目前看来,他也确实就是。
如此一来,最近诸多事件便算是顺利地串了起来,不需要再把谁牵扯进来了。而林俣作为修行者,本就在术士们的是非中,也不算被拖下水。虞牧算计得很好。
他胸有成竹地拉着心神不定的林俣来了这里,心中笃定他不可能在到达顶楼之前识破自己,必会乖乖地完成表演,制造出虞牧想要向世人展现的假象。
过了今晚,林俣带着秦秩的“野蔓”入世,天下术士都将认定林俣是秦子河上人的转世,江湖纷扰都将朝他汇聚,没有人会再过问哪个十八线小城里是否还藏着一个曾经念出大能密语的凡人少年。
届时,他就把清若灯芯物归原主,然后与那凡人少年一起,回到他的来处,与天地同老。
可这一切幻想,都在他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尽数破灭了。
地上是凝着生死情义、熠熠生辉的神仙遗物。
半条走廊都被那柔和的冷光灌满,竟看不见一丝飘动的灰尘,静得不似人世。
冷光的源头处,站着一个人。
易敬。
他半伛着腰,正伸手去摸地上那荧荧发亮的“草”。
……
虞牧完全忘了原先的诸般谋算,也忘了身边还站着一个被他骗来的人。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迎着那光冲过去的。直到他抱着易敬滚出两米多远,遭到了愤怒的质问和暴躁的拽头发,还是没有回过神来。
“我操,”易敬捂着砰砰跳的小心脏,“你他妈要吓死你爸爸吗?!”
虞牧躺在地上也不知道起来,愣愣地不说话。
易敬摸摸他的额头:“诶?狗子,傻了?我没那么重吧?”
虞牧愣愣地不说话。
“?”易敬把他拽起半截,拍了拍他的脸,“真傻啦?”
“你……”
“哟,会说话,看来没傻。”
“……”
“你怎么回来了?被退学了?”
虞牧眨了两下眼,勉强道:“这还没开学呢,我上哪里挂20学分去?……”
易敬顿了一会,终于问:“你来阻止我的?”
虞牧看了他好久,终于点了点头。
“我们需要弄清楚一件事。”易敬说,“我不管我以前是不是欠了你什么——从小到大,一直都是你在招惹我。是你故意住到我家对门,故意来认识我,故意跟我一起长大。”
虞牧移开目光。
“现在,我被你的世界打扰到了,你反倒来告诉我,为了我的爹娘亲戚,我不该打扰你的世界?”
“……”虞牧闭上眼,深吸了口气,“……我的错。”
“反正也逃不过了,”易敬继续说,“只要我得到了这个东西,我就也能保护我‘作为一个凡人在红尘中的无限牵挂’了。”
虞牧烦躁地喷出一口长气,撑着地面站起来:“你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易敬嘲讽地说:“你不告诉我,我怎么会知道?”
虞牧停下了掸裤腿的手,抬头皱眉望着他,深吸了口气,却跟默片似的龇牙咧嘴了许久也没说出话来,终于只是翻了个白眼。
“虞牧,”易敬道,“让我去,或者给我一个不能碰那东西的理由。”
“……行。”
“你那个室友已经不在这里了——看来你被人坑了。不过你人还守在这里,应该出不了什么事。”易敬说,“离天亮还有很久,你可以慢慢说。”
“他有他自己的目的,本来就没必要一直跟我同路。”虞牧说着,不满地看了易敬一眼,很不喜欢他这审问似的语气,然而此时也没什么道理要求他摆正作为儿子的地位,“你想好了?真的要听吗?”
“你想好了?真的要失去你的父亲?”
“……”虞牧朝那熠熠闪光的野蔓望了一眼,“你拿不到的。”
“哦,那这又是为什么?”
“这是一个半永久的传送阵。”虞牧轻声道,“投在这一端的影像只有这一小块,根本不知道那头究竟是什么地方、边上有什么东西——故意只露这么一点,难道你看不出来他们居心不良?”
易敬冷笑出声:“你难道不知道这东西通向哪里?!——今天中午你给我打那趟阴阳怪气的电话的时候,应该就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吧?”
虞牧别过脸,不跟他对视。
“与其‘激起我的侠义之魂’,还不如直接用阵法把我传到那去,还更保险些。”
虞牧猛地抬起头,瞪大了双眼。
他的眼睛很大,眼尾微微上扬,纯黑瞳仁顶天立地,天然便是直击灵魂的目光。
易敬被他盯得心里发毛,明明理十分直,可就是无法气壮:“……怎么了?”
虞牧回过神来,掩饰地咳嗽一声,移开了眼:“没怎么,就是觉得,你说得对。”
“……?”
如果十七斋第七层的圈套是为“捕猎”易敬这头肥羊而设,那么设局者就一定来过这里——既然能来这里,何必再跑到千里之外去收网?
至少,留下野蔓、布下传送法阵的人,不是那“二宝”。
这刚好也解释了七宝上人见来人是林俣时没有任何惊讶的表现——他们在布下猎杀法阵时,完全有可能并不知道猎物是谁、从何处来。
倘若果真如此,依这个“只要有猎物自投罗网管它到底是怎么回事”的神奇心态,他们也完全不必知晓那逼疯了一名年轻学生的连环电话究竟是什么内容。
——或许还可以猜得更大胆一些。
千年妖仙气息化于天地,并不容易感应,所以,只要代表着掌灯人的灯芯仍在原地,天下修者——包括这个神秘的开局人——就都会认为虞牧还在。
其实这计策的成功率很高:把人传到怨灵逸散的最远处,虞牧即便立刻赶去救下,往返的时间也足够这人脱身。
这拖延时间的路数不免使人产生莫名的熟悉感。
先是炸了秦秩与虞牧留下的山洞封印,然后在虞牧眼皮底下把易敬偷去了复月之境,如今又将易敬送去了猎杀法阵中。
毫无疑问,那人一定知道,有虞牧在,这些都不会对易敬本人造成任何伤害。
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那人究竟知道多少不可为世人所知的秘密?
虞牧发现自己不太敢继续想下去。
还有一个问题是,林俣遭遇“捕猎”时,现场并没有野蔓的气息。
“易敬。”虞牧叫了他一声,又有些犹豫,停了一会才继续说,“我有一个想法。”
“什么?”
“你录取的是计算机专业,暑假里有没有了解过一些?”虞牧说,“你有没有办法,用外接的程序阻止网页自动跳转?”
易敬一脸空白:“……什么?”
虞牧好像完全没觉得自己的话串台了,很自然地继续说:“跳转过程无法获取资源文件可以吗?”
“我没试过,但可能停在目标网页加载的过程中。”易敬被他带得也串了台,茫然地开始讨论技术问题,“我觉得可以在打开网址之后立刻暂停系统运行。”
虞牧想了想,感到匪夷所思:“儿子,你让我暂停时间?!”
“不然呢?”易敬茫然道。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好久,易敬终于想到了一种恐怖的可能,悚然道:“咱们现在还是在讨论传送阵?!”
“不然呢?”虞牧茫然道。
“……”
“我是在想,或许这个传送阵是有中转的。”虞牧解释说,指了指传送阵里发着绿光的轮回法宝,“今天中午有个人给你挡了灾,但是,那个东西没有出现在‘挡灾’现场。”
所以,它可能既是这里这个传送的终点,又是下一次传送的起点。野蔓不是活物,不会触发阵法,直到有人被传送过去——这人本就是为了野蔓才会踏入阵中,必然将那东西抓得死死的。
易敬立刻想到,这个暴力的狗人肯定已经把最后的终点破坏了,所以才会有“无法获取资源文件”这种提问。
同时他也有些后怕——万幸虞牧拦住了他,否则一无所知的他贸然闯进了阵中……被卡在传送过程中着实不是什么令人心平气和的事。
于是他说:“我错了,谢谢你拦住我。顺便,这个‘系统’的时间确实不能暂停。”
虞牧点点头,等着他说下去。
易敬这辈子第一次听说编程和施法还能联系到一起,脑子一时打结,也像段调试得不怎么样的程序一样卡了好久:“嗯……我想你可以改一改这个中转……比如说,让它不能传出。”
“你的意思是,我们另画一个阵传到那个地方去,收了那个传出的阵法?”虞牧皱着眉思考这法子的可行性,“不对。它要是封装了怎么办?”
“哈?”
“就是……”虞牧比划着,“只能通过接口访问……哎呀就是,就是结界,只能用阵法进出的那种。”
“……你可以这样说:‘修真小说里的聚集着天材地宝的秘境,只能用传送阵进出的那种。’”
虞牧一拍手:“对!就是这个!”
易敬满脑袋只有七个字:这人读书读傻了。
他大概是服了,有气无力地说:“先当它不是——您能看出它通向哪里吗?”
虞牧忽然笑了一声:“封装了的是不是该叫梯子?”
“……您听清我说的是什么了吗?”
“不是我说,这操作真的好像翻墙啊——如果那几百公里的距离算是墙的话。”虞牧犹自乐不可支,一边回答,“听清了啊。我没说过我同意你去。”
易敬觉得自己提前体验了未来生活:苦逼码农,榨干了技术,万恶的资本家转头就把他辞退了,而且不给工资。
“你别这么张脸,”虞牧说,“你知道吗,今天上午替你上刑场的那个人,回来之后,想起了他做‘上古大能’时候的事——别忘了,野蔓不在那里。”
易敬的脸色变了。
“你应该找过白骨精了吧?”虞牧说,“我跟子河认识好几千年了,如果他真的是你,我巴不得你立刻把所有事情都想起来。到时候,我哪用得着为你七大姑八大姨担心——该是你罩着我了。”
他觑着易敬神色,说的话逐渐掺假:“你确实是他,但他不是你——天知道他究竟是多少人。你应该知道‘前世今生’是怎么回事吧?”
易敬不知道。
“魂魄可以聚灵,灵在幽冥留下生前印记,死后各自消散。而像他那么强大的神魂,只要他想,就能继续留存,可以成为像妖仙一样的生灵、从此再不受人身的限制,也可以选择化作多个小的神魂,重新进入人身,就像投胎一样。”
从易敬那混合了好奇、惊讶、恍然大悟的表情来看,这话并没有引起任何怀疑。
虞牧想起自己并不擅长扯谎,指不定说哪个字的时候抽抽鼻子就被他识破,于是转身蹲下,埋头研究地上的法阵,一边继续说:“普通的人身承受不住那等力量,所以一定得裂裂裂裂裂开。越强的神魂‘转生’时就会分得越碎——这么说,你能明白我是什么意思吗?”
易敬愣愣地望着他。
“各……”虞牧好像还想往下说,然而吐了半个字就刹住了,活像一声鸡叫。
易敬刚刚经受了信息量的冲击,还没有反应过来,竟没有嘲笑九尾狐孵小鸡。
虞牧清了清嗓子,却没有继续说刚才的话:“好消息是法阵通向三十公里外一处地下车库。”
“那坏消息呢?”
虞牧抚着地上清浅的符文,灵光映在他光洁的额头,眉目如画。
过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我的命是你的。”
“?!”
易敬以为自己听错了,正待发问,眼前却忽地一花,好像是什么东西突然从地上蹿了起来,与此同时,眉心好像被什么轻撞了一下,凉凉的,却不醒神,反教人迷迷糊糊的。
回神时已不见了虞牧的影子,眼前只余一片漆黑。
他茫然地四下环顾一圈,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然而思来想去也没得什么头绪。
“狗子?”
无人应答。
他站在一片黑暗的走廊里,望着尽头一扇接引了少许月光的小窗,愣怔了许久。
这时候应该做什么?
应该……应该回去吧。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