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牧居高临下地看着身前的孩子,面无表情地对旁边的小妖说:“七尾狐仙的妖丹?他?”
小妖迟花看了这孩子一眼,顿了顿,点点头。
虞牧沉默了很久,终于忍不住说:“别的先不论,且说我们妖仙的命什么时候这么不值钱了?”
迟花又看了这孩子一眼——小家伙看起来只有十岁上下,低着头一言不发,两只眼睛却瞪得大大的,亮得可怕,利剑一般的两道目光从额前的碎发中,毫不避忌地指向神秘出现的大妖。
像一匹骨相初具的小狼。
“七尾狐仙的妖丹”是个经久不衰的妖间传说,术士们大多将之理解为能强行将小妖进化成妖仙的秘宝。这小崽子无论如何前途无量,大约都是值不了那么多的。
虞牧忽视了他不良少年一样的眼神,蹲下来,问:“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与大妖平视,依旧是方才的凶狠眼神,定定地盯了虞牧好久:“他们都叫我‘孤魂’。”
迟花立刻问道:“‘他们’是谁?”
孤魂的眼光闪了闪,闭口不说话了。
三人此时正在一处小树林,枝丫绿意盎然,交疏掩映之下,这一片小空地颇有些与世隔绝的意思。
虞牧打量着他,忽然疑惑地“嗯”了一声,然后抓起了他的手。
孤魂大惊,眼睛瞪得更大了,下意识想抽回手,却被握得死死的。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眼前这个“人”身上似乎浮起了一层淡淡的白雾。
孤魂的第一反应是为此作了个比喻——就像盛夏的正午,堆满死尸的池塘。
然后他惊恐地发现,这雾气也蔓延到了他自己身上。
孤魂被激怒了。
他想像这天凌晨在那条僻静公路上对那七只杂毛畜生干的那样,把这个家伙也撕碎。
然而不等他出手,对方已经放开了他。
接着,他听见“堆满死尸的池塘”冷笑了一声,眼睛看着他,话却是对身旁的人说的:“这算什么?物以稀为贵吗?”
什么?
然而虞牧说完这话就站起来,和迟花一人一边,拉着他往树林外走去。
两个人都忙着施术清除周围挡道的草木,并没有留给他不懂就问的时间。
孤魂忽然站定,猛地仰起头,大声吼道:“给我停!”
“……”
虞牧和迟花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住,依言给他“停”了。
迟花:“……你干嘛?”
孤魂用跟刚才一样的音量吼道:“什么!”
“什么什么?”迟花一脸空白,“你怎么了?……”
虞牧一手堵着耳朵,另一手仍紧紧抓着那个怪叫的孩子的手臂。
孤魂简直就像不会正常说话一样,依旧大声吼道:“物!以!稀!为!贵!”
“……”
虞牧晃了晃被他震得发晕的脑袋:“……小朋友,你可以小声点,我不聋。”
“什!么!意!思!”孤魂大吼,“快!说!”
迟花痛苦地捂着耳朵,看了看孤魂,又看了看虞牧。
虞牧痛苦地捂着耳朵,看了看孤魂,又看了看迟花。
然后,九尾狐仙松开了他抓着小孩胳膊的手,利索地结了手印,封住了十岁幼童的大嗓门。
“小孩子不能听鬼故事。”虞牧温柔地笑了笑,“来,迟花,我只悄悄告诉你一个人,不给他听。”
谁也不知道这世上有没有神仙。
从来没有谁见过神仙下凡,也没有谁见过凡人升仙。
像易敬这样,有奇遇而又对其内中关节不甚了解的人,大多会将虞牧和居月诸那样的生灵视作是接近神仙的——或者更直接地说,另一个世界的人。
于他而言,“另一个世界”奇妙瑰丽,就像是小时候的童话、半夜看的玄幻小说、语文课背的游仙诗,是做梦都不敢想的美好。
而像这个自称孤魂的孩子这般,无辜身陷于这些妖妖怪怪的争斗之中,甚至自己成为争斗的目标——在他眼里,恐怕连着虞牧他们在内,这些似人非人的东西都只是肮脏的魔物。
或许,正常的人世才是他求而不得的神仙界。
小小一片树林就像是不见天日的绿色牢笼,不能言语的孤魂被牢牢封在其中,边上是两个自说自话的妖怪。
……甚至有点滑稽了。
“你确定要用这个?”迟花举起一颗紫莹莹的小珠子,另一手指向被禁锢在那里动弹不得的孤魂,“这东西值一个他呢。”
虞牧的人形是个漂亮的少年,穿件白衬衫往落花的桃树底下一站,就是万千少女梦中的情哥哥。
迟花原是一朵即将凋零的昙花,于月色之中得了天地之精而化形——只不过这个人形他化得瞻之为男忽焉为女,以至于为妖六百余年从未授粉成功。
因是得机缘而妖化,初成人形便拥有了采自天地日月的强大灵力——然而这六百年来,他摸索着各样法门修炼,却收效甚微。
他在人间游走,交往的多是凡人,但是偶尔也会遇到同类。
可他渐渐也发现,即便是同类之间,差别似乎也不小。
世间妖物,就他所遇到过的而言,大致可以分为两种。
一是像他一样,乃凡物得了天地缘法化作的,先天有强有弱,但都面临着与他相同的问题,也就是灵力不能提升。
二是像虞牧那样,生来形貌殊异,自然长到四五岁就能化形,原身与人形都是真身——不仅如此,这些生灵即便是混吃等死,灵力也会稳步提升,几乎就像是自然的生长过程。
前者数量更多,大部分也都不能长长久久地活着——有些因为灵力枯竭,更多的则是被人类杀死。
后者则通常聚族而居,成年之前一般不会独自出行,入世也可以完美混迹于人群——“妖仙”二字,通常就是指他们。
除此二者之外,其实还有逆天而为的人类。
对于凡人来说,他们才是飞天遁地的神仙。
“那种东西自然不止值一个他——要再加上十几个你,那才差不多。”虞牧聚着一团灵光,在这流荡着紫色光华的妖丹上细细刻录着什么,“即使那狐狸生前每天都在睡大觉,也不是千年以下的人类道士能降得住的。”
是了。
第三种,就是这些强行妖化自己——按照他们自己的说法是,修行的人类。他们猎杀妖物,以其灵丹提升修为、延年益寿。
像孤魂这样,原本就是人,却天然拥有妖仙的力量的,古往今来加起来也不超过一位数。
贵是未必见得,稀倒确实是稀。迟花想。
许久,虞牧停下来:“好了。”
——就连迟花也不知道虞牧在那妖丹上留下了什么。
“一个小时之后自动解开哈。”虞牧把这珠子塞进孤魂满是污渍的裤子口袋,信手在封印上改了几笔,随口对迟花问道,“几点了?要发书了吧?”
迟花报了现在的时间,忽然有些黯然地低下头,轻声说:“我走了。”
虞牧点点头:“小心些。别叫人盯上了。”
迟花越发黯然地点点头,三两下在地上画了传送法阵,消失了。
他走了,布满枯叶的地上却依稀还有符文的痕迹。
虞牧随意踢了两脚,自己打量着已然看不出原来画的是个什么东西,便也放心地离去了。
这是八月,午后的太阳刺得人不仅眯起眼,整个人都想眯到凉爽的土地里去。
虞牧抬手挡住些阳光,几日以来,终于认真看清了他的校园。
从他刚刚猫着的小树林走出来,骑着新开通包月的共享单车,经过教学楼,再经过艺术学院的研究所,再到他的寝室。
一路走来,所有的建筑都充满了历史气息——或者简单地说,很破。
这学校超脱得可怕,真心诚意地认为一切色相皆虚妄,纵使里边仪器设备各样都是齐全,也不肯多掏些钱把教学楼的外墙刷一刷。
走马观花地一路看过去,几乎以为自己走进了个破旧化工厂。
锁好车,上楼提两个行李箱,然后拖着恼人的噪音,朝出版社的破楼走去。
一路都是像他这样提着两个大箱子的学生,也有两个人提三个箱子的女生,越靠近目的地就越多。
正要穿马路到出版社门口去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今天是8月24日,也是易敬的开学第一天。
是易敬的电话。
“干什么?”
对面不出声。
足足有一分多钟没有一点声音。
虞牧起先只是奇怪,然后觉得是儿子在恶作剧,可一边又有许多莫名其妙的猜想莫名其妙地涌现,按都按不下去。
代掌清若灯芯……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怀璧,并不很安全。
虞牧一颗脆弱的小心脏顿时提了起来——
可还没到嗓子眼,对面突然一声暴吼:
“你他妈搞什么飞机?!!说话啊!!!”
一颗小心脏不上不下,直接爆了。
……
对于易敬所说的情况,虞牧并没有过多在意——在他看来,大抵便是易敬那个舍友做了亏心事,如今鬼来敲门了。
虽然那神志不清的恶灵似乎敲错了门。
虞牧很快忘了这事,专心把这两大箱子书往四楼上扛。
然而才在第一段楼梯上走了没几步,右手边忽然一轻——两边重量失去平衡,他差点朝左边倒过去。
虞牧皱着眉,看向这个帮倒忙的人。
只一眼,虞牧的眉头便狠狠一跳。
来人面目平和,在他们这一栋楼的理工男当中,可以说是俊俏的。只不过……
他是一个术士。
天地机缘不易得,世间生灵大多穷其一生也得不到一回,而人类尤其不易——几乎可以说是根本不可能。
自古以来,人类修行皆依靠“斩妖除魔”,并不是因为他们有多么嫉恶如仇、或是单纯的非我族类。
而是因为——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