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道士

  “什么鬼天气,这月份放在京都早就该下雪了,现如今还是淅淅沥沥的小雨,下得没完没了。”顾万山咒骂着闪进茶楼。

  他抵达寒阳已有三日。进城前的一夜就下起了雨,一连几日都是阴云密布,原本今早已放晴了,却没想到过了没多久又下起雨来,把在外寻人的顾万山淋成了落汤鸡。

  进后茶楼没见到沈轻舟的影子,想着他也出去寻人了,便匆匆上楼换了件外衫,拿着雨具,打算载出去一趟。刚下楼就见沈轻舟撑了把小伞进了茶楼,鞋上略微沾了点泥渍,身上却一点也没湿。

  顾万山悄悄地把伞扔了,叫了壶热茶。

  正值雨天茶楼里人少,大多是些闲人聚在一起聊天,偶尔发出一阵轰笑,渐渐地也就散了。

  顾万山拉着沈轻舟到末角里坐下,那里贴着窗子能看到外面的景象,雨水却吹不进去。小二动作利落,一壶热腾腾的茶水马上就送了过去。不是什么名贵的茶叶,却也清香可人。

  ”喝点去去湿气。”

  泛着热气的茶碗往沈轻舟面前一推。

  沈轻舟双手附在了茶晚上,这雨天不能说不冷,虽比不上北国一片银装素裹来得寒冷。却也阴凉刺骨,脚踩在落满雨水的石板上,湿气顺着脚底上行,冷得指尖、嘴唇都是一片惨白。

  “到底什么时候能找到?”

  来了寒阳自然是为了找到龚明,他们在这三日里并非全在屋内待着,也冒着雨出去寻过,只是这寒阳城修得跟迷宫一样,三绕两转又回到了原地,他们能回到茶楼已是万幸。

  如今到了寒阳,烟雨蒙蒙又人生地不熟的,怎么找、去哪里找也成了烦心事。窗外的雨水丝毫没有停的意思,檐上的水珠穿成一串接连滴落,倒也是别有趣味。只是观着已是焦头烂额,早就没那份心思去欣赏这趣事。

  眼下的事情一筹莫展,不知该如何开始。正当两人凝神静思,窗外闪过一个人影,披带着斗笠、蓑衣,那雨具已经破损得十分严重,雨水直接打湿了衣服,也不见那人有半分恼怒,神色从容,不慌不忙。

  一转眼,那人便从门外进来了。解下蓑衣堆在门边,露出那一身青灰色的道袍,两仪八卦端正地绣在宽大的袖子上。腰间一串铃铛、黄符,背后背着一把刻着符咒的木剑。只是这人往茶楼里一站,仙风道骨没有,反而是有几分穷酸。一把稀疏的山羊胡挂在那张看起来就不像好人的脸上,一双丹凤眼眯起来就像条核桃缝儿一样,偶尔瞪大了眼,露出一双豆粒大小的黑色眼珠,面容猥琐得不似常人。

  这位核桃道长辞了店小二的招待,没向人多的地方去,偏偏冲着他两人坐的人末角行礼,看上去倒是十分恭敬。

  沈轻舟不明所以,这人看起来年纪不小,按理说也算前辈,青天白日的无故给他们两个行礼做什么。他看了顾万山一眼,对方也是一脸疑惑。

  碍于礼数,两人向着道长回礼。

  道长迈开四方步,一摇一晃地向他们走去。

  “道长有事?”顾万山率先开口问道。

  那个道长摇了摇头,捏着山羊胡长吁一口气:“初冬岁寒闲来无事,游走一二,竟碰上了有缘人。”

  别看他长得像犄角旮旯里跑出的精怪,说起话来的却真有几分修仙人的气势,声音雄厚如钟,确有几分包罗万象的姿态。

  “什么缘?”沈轻舟不爱对人的相貌评头论足,只是他长得实在有碍瞻观,说起这个话就像江湖骗子。

  核桃道长睁开了那条缝,打量沈轻舟一番:“相遇即是缘。”

  沈轻舟一阵无语。

  废话!用有你说,三四岁的小孩儿都知道用这句话唬人。

  “公子男生女相实在少见,但这男生女相的多为有福之人。出生江湖,更是是一件幸事。年幼在家诸事顺遂,年少离家多灾多难,想必沈小公子一路来到寒阳吃了不少苦头吧。”道长一语点破沈轻舟的身份,倒还真让他吃了一些。

  不过,他这一路上并没有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若是从前见到过他,一口气便说出来倒也不足为奇。但沈轻舟记忆里似乎没有这么一个相貌如此奇特的人。

  “不知道长名号为何?”顾万山之前也接触过道士,说不定能想起些有关的东西。

  “贫道虚浮子,晚阳山人。”

  虚浮子?我看你是肾虚子吧。

  沈轻舟揉着头发,上下打量着他。

  “沈公子若是能早日归去,安心修行,说不定将来是位豪侠。”

  顾万山沉下了脸,现在劝沈轻舟回家,就相当于劝他未来的媳妇儿离开他,顾万山没同这虚浮子拼命已是涵养极好。

  虚浮子又看了看顾万山,接着道:“公子游历江湖,虽然凶险万分,但总有贵人相助。能逢凶化吉,出来领略一下这四方事物,倒也不错。”他这一番话,使顾万山那不妙的脸色缓和几分。

  “说了这么久,到是该向齐王爷重新行个礼。”

  顾万山的手一滞,转而笑道:“道长果然神机,不知道长是怎么知道的。”他眉眼弯弯,笑得十分诚挚,只是笑意下却潜藏着几分冰冷的杀意。

  “王爷气宇轩昂,本就与众不同。作为皇子本就是龙气萦身,洪福罩临。哪怕王爷您身处江湖也难掩你的本质。”虚浮子这话听上去是在拍顾万山的马屁,不过顾万山却没有那么轻易就相信他的这番说辞,眉头微皱,心里存了几分忌惮。

  “王爷本可端坐京都,乐享繁荣,又何苦到着民间趟这浑水?”顾万山盯着那两粒豆子大小的眼珠,从中窥到了些许劝他归去的意思,“贫道奉劝王爷一句,此行凶多吉少,王爷多加保重,若王爷真有一颗救济天下百姓之心,还请王爷多加留意,不要被这表面的安详混淆视听。平湖之下起蛟龙。这水下光景如何,还要潜到底才知晓。”

  不知何时虚浮子面前多了盏热茶,长袍一拂,氤氲的水汽散去了大半。捏起茶碗细细一品,仿佛刚刚说的都是些屁话。

  “红尘多愁绪……”

  “既然红尘诸般难处,道长又为何下山呢?”刚才那一番话,顾万山确实收到心中去了。他从京都而来见了荒年流民无数,见了贪官污吏欺压百姓,见了山匪贼寇洗劫村镇。如今又如许多的蛛丝马迹在向一处汇聚,构成一个无底深渊,顾万山觉得这背后藏着的说不定又是一场劫难。

  这看似太平的天下,又藏着多少祸事。

  “上山寻仙问道,是为了求一个安静。寻了这么久,又发现真正的宁静还在山下。我恋红尘,也只有红尘能让我心安。”

  “寻仙求心安?道长为何依旧苦恋红尘,去追寻飞升不是更好吗?”沈轻舟记得沈历给他讲过的那些故事,道士以后都要飞升成仙的。

  道长微微一笑,多了些对自己的讽刺:“大道三千,殊途同归。世人说的圆寂与飞升也不过都是死罢了。同样是死,又有什么好坏之分。仙门缥缈,无迹可寻,倒不如这世间安乐自在。”他的话听着实在是苦,像是黄连苦瓜拌在一起煮的,透着无尽的苦涩。

  “道长知道殊途同归,当初又为什么叩问仙途?”顾万山想知道的太多了,虚浮子就像一个缺口,他所知道的需要顾万山花上数十年的时间去探寻,而顾万山有了要守护的人,不可能再去空耗这些时间。

  “哼!小子,我不去尝试又怎么会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顾万山这么一问,把虚浮子给惹急了,也不顾他王爷的身份,只差指着鼻子骂他。“真是愚昧,我若早知道这些,今日还能和你坐在这里说话?”

  仙风道骨的架子被他彻底丢下,一口一个“愚昧无知”嘲讽着二人,反倒是这样才更应向虚浮子的本来面目。那满口仙家语的人似乎只是他的一个面具。被他这么一通乱骂,顾万山看他反倒是顺眼了许多。

  夹枪带棒地嘲讽了二人许久,虚浮子才觉得自己好像失了身份,捋了捋那把山羊胡,核桃缝一关,缓缓道来:“总之,这世间无神佛。所谓的神佛亦如邪鬼,都在人心,天下安乐与祸事都在人为,命途顺遂与多难也全凭自身。贫道先预祝二位一生安乐。”

  说罢,窗外雨声渐小,看上去快要止住了。

  虚浮子往腰间一摸,带出几张黄符,朱砂笔迹看不出画了些什么,只递给了沈轻舟。

  “沈小公子面善喜人,是位富贵之人,只是我刚刚卜了一卦,有些不太好。”

  “怎么不好?”

  “这……”虚浮子面露难色,也不知该说不该说。眼神在两人之间流转,“你……命里无子。”

  沈轻舟闭口不语,手中的黄符皱成一团。

  虚浮子见气氛不妙,转身越窗而逃。

  待沈轻舟追出门去,街上却空无一人,满眼尽是蒙蒙雨色。而虚浮子早不知道哪里去了,就连堆在门口的雨具也不见了,只剩一摊水迹。

  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虚浮子倒也是个奇人。

  “消消气,命里无子也正常,难不成你给我生啊?”

  刚刚一听这话,顾万山就在心中就乐了,口无遮拦地把话说出来。

  他正要抚抚沈轻舟的背呢,对方一个眼刀飞过来,隔着他几步远,冷声道:“滚远点。”要是沈轻舟的眼神能成真的话,顾万山现在早已被凌迟了。

  不消片刻便真的放晴了,刚刚还阴云密布,转眼间就出了太阳。

  沈轻舟在门楼里向外一看,一个灰白色的身影向着城门方向走去,再定睛一看,却是什么都没有。那像是虚浮子的灰白身影就那么凭空消失了。

  “这人有几分本事。”顾万山不信神通,但他还是怀疑虚浮子是怎么认出他的。除了他早些年结识的几位朋友隐约知道他的身世不一般外,也就只有沈轻舟知道了。可这些人都不太可能与这么一个道士相识。顾万山猛然想起成程二娘子似乎也知道一些,可他转念一想,这种可能性也不大。

  顾万山绞尽脑汁也没能想明白其中原因,难不成真是虚浮子掐指一算,就算出了?

  按虚浮子的话来说,他们这一路凶险非凡似乎与这太平天下的隐患有关,这些事可真是让人伤脑筋,难怪虚浮子让他们回家呢。

  沈轻舟靠在门框边上没有理他,顾万山瞧着他这副反应,知道自己刚才的那句玩笑话又惹到了这位祖宗。

  顾万山拉着沈轻舟,将他哄了出去继续寻人,店小二来收茶碗,对着多出来的茶碗道了句:“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