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杨柳青青

  “凌儿!”刚做完一笔生意,抬眼就看见已经旬余都不曾出现的人儿突然俏生生地站在街对面,对着他甜甜地微笑,月皓纭忍不住欣喜地叫了一声,跨过摊位便朝她跑过去。

  “纭哥哥。”她柔柔地唤了他一声,不知为何,那音色和笑容都让月皓纭觉得有些莫名的飘忽,然而她形于外的憔悴和消瘦却让他轻易忽略了这些。

  “凌儿你怎么了,怎么瘦了这么多?”这才十几天不见,她圆圆的苹果脸就变成了西瓜子,让他看了浓眉直皱,“这几天都没有看到你,是不是上次回去因为淋了雨、所以病了?”

  “……是啊!烧了好几天,娘都不让我出门。”

  “你啊!”又气又急,虽然明知道她今天出现在这里就是因为身体已经基本上痊愈了,但月皓纭却还是感到心里一阵不舒服。泡热水、熬姜汤,他已经做了所能做的一切,却还是没能保护好他的小凌儿。

  “纭哥哥,你放心,凌儿已经没事了!有娘一直都照顾凌儿、看着凌儿,凌儿不会有事的!”她抬头看他,微笑着保证。

  “别以为你娘是神医,你就可以不把生病当一回事!”苦口婆心地纠正她“错误”的观念,这丫头就是不会照顾自己,不是穿着件单薄的衣服在冬天的大街上闲逛,就是没事在河堤上玩惊险,从来不注意自己的身体。

  月皓纭一边摇头一边牵着她的手走回自己的摊位,把凌儿按到小板凳上坐下。“快点坐好,大病初愈,再累着可怎么办?!陪纭哥哥坐一会,一会儿收摊了,我给你买点心吃。”

  “好。”

  “想吃什么?”

  “嗯……绿豆糕!”

  “啊?”又是这甜兹兹又油腻腻的糕点啊?他还得装出一副喜爱的样子陪着一起吃,哎!“不过这个比较油腻,你今天最多只可以吃——两块哦!”

  “好!”点头,对这个问题她难得如此好说话,让月皓纭禁不主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不过恰好此刻有一位大婶来问蘑菇的价格,想着也许是大病初愈的凌儿还不是很有精神,他也便没有太在意。

  “那凌儿等一会儿,很快的!”一边麻利地过称,一边对她绽开一抹安抚的笑容。已经快黄昏了,他箩筐里最多还剩一、两斤,相信用不了多久的。十几天都没有和小丫头见面聊天了,他甭提有多想她了!

  乖巧地点头,她无声无息地坐着、等着,静静地看月皓纭招揽生意,贱价将余下的菇类尽快销了出去,然后收摊背起箩筐。将木盒里的铜板一一点收放入怀中,他满脸笑容地牵起凌儿直奔丰乐楼的方向。

  “给。”把满满一袋热腾腾的绿豆糕一股脑儿地交到凌儿的手上,月皓纭和她一起坐到河畔的杨柳树林下。

  开春之后,绿芽抽得极快,一条条的垂柳在暖洋洋的春风中来回鼓荡,掀起一波一波的绿浪,让置身其中的人如同沉浸在一片明绿色的海洋之中,唯美极了。

  就着纸袋小口小口地啃着甜甜的绿豆糕,凌儿的脸上泛着满足的笑容。当初,就是这抹笑容让月皓纭情不自禁地说出“喜欢”绿豆糕的言辞,结果如今时不时地得和她一同“共襄盛举”一番。

  吃了两块之后,她立刻就把纸袋交给了月皓纭,令他讶异地扬了扬眉。怎么,平日里凌儿总是会耍赖一下,多吃个一块半块的,今天怎地如此听话?

  “生病很难过是不是?连最爱吃的绿豆糕都吃不下了?”放柔了嗓音,他不无怜惜抚摸着她柔软的发心,可怜的丫头,看她以后还敢不敢再轻忽自己的身体了!

  “不是,我——”她想否认,却咬着下唇欲言又止。

  “怎么了,凌儿?”敏锐地发现今天的她似乎和往日大不相同,言行举止都好像藏着很重的心思,没有了曾经的灵动,“是不是身体还没有好?你娘怎么说的?你不会是偷偷跑出来的吧?凌儿,快告诉纭哥哥!”

  “没有,纭哥哥,我真的没事!”看他急了,凌儿立刻表示自己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曲起双膝以手臂环绕,她将小小的下巴搁在膝头,用无尽哀伤地神情看向月皓纭。

  心中一突,他本就不喜欢吃甜食,此刻对绿豆糕也就更加没了兴趣。随手把纸袋放在一边,他的视线透过空中上下飘扬的绿色枝条定在了那张似乎写满了千言万语的秀丽脸庞上。

  凌儿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虽然她常常不修边幅,连头发也只是松松垮垮地披散在肩头,但是那吹弹可破的皮肤、晶亮有神的大眼、秀气挺立的翘鼻,再加上举手投足之间温润美好的气质,月皓纭相信,假以时日,他的小凌儿一定不会输给任何一个那些他曾在都城见过的绝世名花。

  尤其是那张脸庞上的稚气被此刻的凝重所代替的时候,小女孩似乎凭空长大了几岁,容色亦明艳了三分,竟让他一时有些怔忡。

  “纭哥哥……凌儿今天来找你,是特地、特地来和你告别的。”绵软的娃娃音失去了一贯的活力,不知为何,月皓纭居然从中感受到了一丝莫名的沧桑。然而这丝不甚明显的沧桑和话语本身所蕴含的冲击力比起来,实在算不上什么,以至于立刻便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告别?!”原本斜倚在树干上的背脊瞬间挺得笔直,他几乎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毛病,才会听错了凌儿的话。

  可是她脸上的表情虽然更加哀伤难过,却完全没有否认月皓纭反问的意思。“凌儿,要离开越州城了……”

  “为什么?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离开?”月皓纭不愿意相信,他和凌儿虽然才认识两个多月,但心里却早已经将她当成是自己不可或缺的亲人。上天既然给了这段缘分,为何又如此狠心地决绝斩断?!

  “当初我们搬来越州是为了爹的身体,”她挪动着靠近月皓纭,纤细的手臂环住他的腰身,将小小的身躯整个埋在他的胸前。纭哥哥的身体,好温暖啊……“现在爹已经好了,弟弟们又不适应这里的寒冷,所以娘决定要搬去南方。”

  之前凌儿提过,她有一对双胞胎弟弟,她娘在怀他们的时候动了胎气,所以这两个孩子先天不足,从出生开始就体弱多病。亏得齐神医妙手无双,才能有惊无险地长到五岁。如今若真是为了这双稚儿的身体,搬离越州倒也无可厚非。

  “南方?什么地方?”

  “还不知道。”埋着的螓首摇了摇,“娘会一路行医,然后再决定吧!”

  “那、那纭哥哥不是找不到凌儿了吗?”清朗的音调中揉进了一丝颤抖,如果不是从小到大月皓纭已经经历过了太多的生离死别,他早就忍不住抱住凌儿再也不肯放开了!

  “……凌儿、凌儿到了那里,会给纭哥哥写信的。只不过,”她抬头,对着他可怜兮兮地微笑,“只不过纭哥哥可能要等比较长的一段时间……到时候,你不要心急、也不要担心,好不好?”

  不好!你不走才好!

  ——月皓纭费了全身的气力,才能克制自己没有说出如此不可理喻的话。泄愤似地折下一根长长的柳条,他一片一片拔着上面细长的柳叶,随手丢弃在身旁的地上,很快便渲染出满目凌乱,一如他此刻惨绿至极的心情。

  “别!”心疼地制止他的动作,凌儿不舍地执起他的手掌上下翻看。柳条虽细却别有韧性,他一不小心就会划伤的!更何况,柳树何辜,要离开的人是她,怎能要它为自己挡去纭哥哥的不忿?

  “凌儿!”手掌一翻,月皓纭反抓住她的双手,目光灼灼地望向她黑白分明的杏眼,“答应我,只要你安定下来,就一定要派人来越州给我送信!我也答应你,有朝一日,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好!”这是凌儿最常对月皓纭说得话,但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说得泪流满面。扑进他的怀中,她将自己清晰的哽咽深埋,断断续续地说道,“凌儿好喜欢纭哥哥,凌儿不想离开纭哥哥!凌儿好难过、好难过,怎么办?怎么办?纭哥哥,呜呜……凌儿也没有办法,纭哥哥,别忘了凌儿、别生凌儿的气……凌儿好难过、好难过……”

  埋首哭泣的她并没有注意到,少年向来坚毅的脸庞上同样布满了无尽的哀伤,一滴晶莹无声地划过他如玉的脸庞,坠在女孩的颈项间,消失不见。

  多年之后,每次只要一想到那段漫长得仿佛永远都看不见希望曙光的分离,都让月皓纭感到痛得撕心裂肺。如果上天可以给他再选一次的机会,他绝不会那样轻易放手!

  可是,这个天下最残忍的字眼,恐怕就是“如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