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七转身见到脸上堆满了笑的萧谨尘。他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儒袍,下裳处绣了十分精致的青竹,腰间还挂着相同绣样的香包,装扮很是清朗,谦谦如玉,爽朗清举。
长得真好看!
反观苏七,一身粗布衣裳,脸上未施粉黛却因方才挖酒刨坑沾了不少泥垢,正抱着一个酒坛呆站在原地。
见她不应声,萧谨尘走上前几步,负手而立,笑着看她,又问:“本公子问你话呢!你是谁?”
苏七眼瞧着他步步朝前,愈来愈近,她也不知道是怕自己满手泥渍会弄脏他的月白衣袍,还是觉得这样一个清月般明朗的人物只可远观不可近察,总之她全然忘记身后有自己亲手刨的坑,两步退后,身子后仰,怀中酒坛早已脱离出手,正预备着向自己砸下来。
她惊呼一声,萧谨尘也大惊失色,慌乱之下出手相接,稳妥地接住了那坛子酒。
苏七一把摔坐在地上,看着酒坛反射下来的阳光,直晃得她眼睛疼。
端着酒坛的公子露出微愣的神色,作势要过来扶她,并说:“哎呀,光顾着接酒了,姑娘你如何了?可有摔着?可需去看看大夫?”
苏七连忙摇头,表示自己爬的起来,避开向她伸过来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
用手轻轻掸了掸自己身上的灰尘,苏七向萧谨尘福身,“多谢公子相救我的酒。”
话落伸手要来接,可被萧谨尘轻飘飘避过,他挑眉一笑,看向酒坛,“这酒对你来说很重要?”
“重要倒不是。”苏七伸回手,站在坑中仰视他,“只是明日家里有位弟弟要来拜访,这是我特地为他准备的果酒。”
看着她浅淡的神色,眸光紧盯着自己,却略带几分与她年纪不符的老成,这酒坛他不给,她也就不来要,相比几年前见到的小姑娘,那一副神气十足片刻都不肯吃亏的样子,如今的她,陌生却又令人心疼。
他们之间本也就是陌生人。
听闻她五岁就住在将军府,日子该好过才是,她是怎么将原来的那个自己丢弃的?又是怎样将及笄年华的自己活的如同深宅大院里老太太一般的?
他很想要问问她。
可看到眼前之人眸子里的波澜不惊与无欲无求后,他又心生退缩甚至不敢相认。
然而他没有理由相问。
这些年他只要一入锦阳,就总会来这片梅林看她,有时能看到她来此采摘梅花,提着竹篮垫着脚尖,从起初的够不着,到后面的触手可及,有时能见到她在埋酒,也是这样的粗布衣裳。但更多时候,他并不能遇上她。
听说锦阳有名的酒娘子故去后,小姑娘又爱上了养花种草。
萧谨尘将酒坛递向她,柔声问:“你方才摔了,没事吧?”
苏七摇头,从坑里垮了出来,同时接过他手中的酒坛,笑里七分客套,“无妨,多谢公子了。”
“我叫……陈谨,谨言慎行的那一个谨字,就住在竹林深处的那个小筑里。”他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能将自己的身份告诉她。
苏七十分抗拒与勋贵来往,来往也是逢场作戏,身为祁宁王府的世子爷,他自然是要被列为其中之一的。
况且,他也确实不便禀明身份。
不说宫里他那位皇伯父整日处心积虑,就连那些表哥们也都虎视眈眈,他只能来竹林躲清闲。
如今太子平庸,朝堂分裂,夺嫡之争避无可避,天家却还将祁宁王府视为眼中钉,也是可笑!
“陈公子安好。”苏七继续挂着七分客套的笑,“小女苏七。”
萧谨尘忽然有些好笑自己对待苏七时的小心翼翼,却不知为何苏七也深深地望着他笑了起来。
片刻后,苏七渐渐收敛笑意,看他的眸子平静如水,也分外清澈,“我与陈公子应当多年前就曾有过一面之缘?不知公子您可还记得?”
萧谨尘一愣,复大喜,看苏七的眼里蕴着闪闪星光,“你原还记得当年之事?”
“自然记得。”苏七失笑,“当年公子眉宇已见肃正之风,清冷毓秀,而今更是风姿绝卓,让人见之难忘。”
况且你还喝了人家小姑娘预备出嫁要用的女儿红,自然更加难忘!
“苏姑娘盛誉。”萧谨尘浅浅一笑,脸上露出难得的腼腆。
毓秀清举萧谨尘,他是锦阳城里数一数二的翩翩佳公子,清朗明动的气质浑然天成,好似不食人间烟火。十五岁时的惊鸿一瞥,五年间的念念不忘,再见时的不知所措。
其实他也仅是这漫漫红尘中为世俗所扰的平凡人罢了。
他其实也是位俗人。
苏七这位姑娘,以及十五岁那年的那场雪,随着偷喝的那坛女儿红,融入了他的心里。
两人久久相望,却不说话。
半晌,苏七半仰着头问他,“公子时常在那竹林里的小筑里?”
“不………不是。”
“我家经商,是小本买卖,有时来锦阳办事才会住在那里,寻常时候都在陇南。”
苏七虽足不出户,但于各地大世家也了解许多,她自然晓得陇南有个陈家,在陇南府也是颇有名望的家族,因此并未对萧谨尘的身份存在任何疑问。
陇南毗邻安阳,素有天临圣水城之美称,就如大夫常说好水养血脉,足肺气,健脾胃,陇南之水清澈甘甜,养就长寿之人不计其数,是有名的长寿乡。
好水酿好酒,陇南陈家也因这里上天恩赐的一方好水土,以酒起家,一举成为天临国最大的经酒世家。
若说起酿酒这么技艺,在陇南陈家面前,哪怕锦阳酒娘子也需俯首作揖唤声“祖师爷”。
“原是陇南陈家,失敬失敬。”苏七忙做礼。
萧谨尘心虚而笑,回礼:“苏姑娘客气。”
陇南陈家与安阳洛家乃是世交,陈家二房的大娘子他还需恭敬唤一声表姨,若借着这份关系,他就算盗用陈家的名头也并非不得了的事。
心虚就心虚在,他虽爱酒,但于酿酒这门技艺他却生疏的很,万一苏七问起,可不就得露馅。
这就是说谎的弊端,往后总会有担惊受怕的时候。
好在她也并未提起,就抱着酒坛福身告辞:“我出来有些时候,在外久待不便,如今也该回去了。”
“苏姑娘慢走。”萧谨尘只得目送她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