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杜越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没有爸爸了。

  那时候春节,她看见和自己一样年纪的小孩被一只大手牵着,在积着薄雪的大街上留下一大一小,一深一浅的两行脚印。小孩展开笑容,对着那个高大的身影说:爸爸,新年快乐,恭喜发财,红包拿来。然后父亲有力的手臂就抱起伸手讨红包的小孩,亲吻他稚嫩的脸蛋,男人下巴新冒出的胡渣在小孩细嫩的脸蛋上留下点点细细的红痕,小孩“咯咯”的在父亲的怀里笑,空气里尽是一大一小的笑声,弥漫着幸福的味道。

  杜越蹲在地上看着那一大一小的脚印,下定决心,如果真的有轮回转世,下辈子她一定要投胎做个男人,一个好男人,好父亲,给那个没人要的小孩压岁钱,亲吻他可爱稚嫩的小脸蛋,看他在自己怀里“咯咯”的笑。

  杜越从昏暗冗长的梦里挣扎醒来时,天已经又黑下来了。她坐在床上,捶着因宿醉再加上那昏暗冗长错杂的梦境的困扰,而疼痛欲裂、捣得她想撞墙的头。

  在那个梦里,她几乎以为自己又重新活了一遍。

  在那个梦里,她梦见很小的自己蹲在雪地看着那一大一小的脚印掉眼泪;她梦见了她第一次去打工给人洗碗,摔碎了很多碗,被骂了很久,直到她跪下来求他们,他们才没有开除她。梦里碎瓷片扎破膝盖的痛感,让她几乎要哭出来了;她梦风了自己第一次从学校围墙看爬出去逃学时,被倒插在墙上的碎玻璃在小腿上划开了很长的一道口子,梦里清晰的疼痛从小腿一直蔓延到心里;她梦见那个寒冷的冬天,自己被冷贝从厕所里围攻的人群中救出来,她温暖的笑容几乎深化了那个冬天的雪;她还梦见那个夏夜里,充满震耳欲聋音乐的酒吧里,冲进一大群警察,冷贝纤细的手腕被白晃的手铐铐上,在一大群的带领下钻进警车,在这之前她推开她,走向警察说:是我干的。泠贝钻进车门前回过头来看她时,也是带着初识那般温暖的笑容。她梦见昏暗的包厢里,泠贝惊慌失错的脸和自己冰冷的声音……

  杜越甩甩头,挥掉脑海中的梦魇。她看向窗外暗下来的天色,半空中仍然有凌星的雪花旋转着飘落,不管怎样,都已经过去了。

  她习惯性伸手进枕头下,想找出自己的手机看时间,却没有找见,眼角余光中手机正安然放在床头的短柜上。想是林旭给她放的,昨夜她记得自己喝得大醉,倒在路边,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背起她,现在回想起来,她就知道那个人一定是林旭,一直以来都只有那个傻瓜会对她那么好。

  不知道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不过,说了也好。杜越低喃着拿起手机,发现下面压着一张小字条“看你睡得熟,就没叫你了。”

  杜越弯起嘴角,这个家伙!打开手机发现一条未读信息“阿越,你并没有欠我什么。”“谢谢。”

  短信来源处的号码再熟悉不时过,她知道是谁。昨夜的回忆被漂白般在脑海里闪过,杜越再次甩甩头,拿起矮柜上的马克杯,要去楼下冲一杯解酒茶。冲走这要命的疼痛,也冲走记忆中昏暗的过往。

  已经没有欠不欠了。

  空荡荡的大宅里,杜越一个人也没有碰着。林先生出差还没回来,杜女士迷上插花艺术,估计也还没有回来,林旭大概又和哪个女孩出去约会了还没有回来,林宅里请来负责打扫的钟点工早就走了吧。

  杜越屐着拖鞋,鞋底随着抬脚的动作与铺着地毯的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此刻却清晰可闻。经过客厅时,她看见大厅里的超大液晶屏幕的电视机正开着,播着某些新闻。杜越心暗骂某个贪小便宜的钟点工偷看电视又忘了关,一手握着马克杯绕过沙发拿起放在矮几上的摇控器,将红外线灯那头指向电视机要关掉电视,擅抖的手指却迟迟没有按下摇控上那个红色的“off/on”键。马克杯从手里滑落,砸在地板上,发出尖利的破碎声,与电视上主持人冰冷公式化的声音一起,在耳蜗上形成巨大的轰鸣声。视界里是一片腥红色。

  她疯一样的冲出大门。

  地板上是一地的碎玻璃,支离破碎。

  ——阿越,你并没有欠我什么。

  ——谢谢。

  林旭从同学聚会上回到家时,已经入夜了。他打开家门,听见女人呜呜的低泣声。门内,父亲正抱着哭成一团的杜女士,轻声安慰她。“爸,发生了什么事?”“越越失踪了,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打电话也不接!你……”

  林旭僵在原地,听觉世界里只听见“越越失踪了”五个字。她怎么可以失踪了?

  怎么可以?!那个女孩是会迷路的啊!

  静默的空气里突然荡起音乐声,听着这熟悉的音乐声,林旭赶紧找出手机接听电话。下一刻他脸色刷白,没有任何血色,人直往外冲。

  林先生在后面喊他发生了什么事,林旭头也不回的说“阿越在圣华医院。”

  越老师带着眼镜坐在亮着台灯的书桌前专心致志的备课,放在桌面的手机突然亮起灯,震动起来,他拿起无盖手机,发现是陌生的号码,但还是接听了。

  话筒里传来年轻女子的声音“请问你是杜越的家属吗?”“嗯……我是。她怎么了?”越老师犹豫了一会,微皱眉毛问道。“我们这里是圣华医院,杜越她出车祸了,现……”握手机的手一抖,手机便从手中滑落下去,砸在地板上。越清只觉得胸口巨大的钝痛向四肢百骇蔓延,脑海里浮现起杜越倔强的脸庞,喉咙里一片紧涩,竟想哭出来。

  越清没有理会自己怎么会有如此强烈的情感,抓起披在椅背上的外套便赶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