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从办公室出来的杜越站在门口向站在黑板的老师打了声“报告”,在得到老师不耐烦的允许下走进教室,回到自己的座位,不理会讲台上的老师,弯起手肘摆在桌面上,整个人像无脊椎动物一样趴在微凉的桌面。

  那个温文儒雅的中年男人一脸无奈的表情依然占据她大半个脑袋。那个轮廓深遂的男人是她的班主任,有着温和的脾气,对学生很好,几乎所有的同学都喜欢这样的老师。

  杜越也不例外。对这个仅是自己班主任却一直表现出超出平常关心范围的老师,杜越一直觉得愧对他。那个男人,很多时候杜越在他身上看见从未有过的父亲的影子。这种想法从杜越刚踏进这所中学的第一天起就一直横亘在她身体里。

  已经是九月的天气了,空气里的温度也比夏日的温度凉了一些,但是周围拥挤的人群却令杜越感到压抑的闷热。杜越一个人拖着一堆沉重的行李,拼命的要在人群里挤出一条路来,却很快被那些急切的家长推开。

  杜越懊恼的停下脚步,任人群从她旁边移去。“来,让叔叔帮你。”头顶上传来低沉温柔的声音,杜越只看见一只黝黑的大掌从她手中拿过沉重的行李箱和装满日用品的塑料大桶。她抬起头,眼光生生撞进男人深遂的眼。他微笑着对自己说“叔叔帮你找宿舍。人很多,别跟丢了喔。”

  杜越连谢谢都忘记说,跟在提着行李箱和大桶一路喊借过,向前走的男人身后,就像跟在父亲身后一样。

  低垂着头,刘海覆住湿热的双眼。

  杜越垂着手看着弯身为自己铺床,叮嘱自己要注意保管好财物等等的男人,第一次明白什么叫不知所措。看惯了所有人的冷脸与虚情假意,早已学会虚合逢迎、圆滑世故的少女第一次感到世界上还是有好人的。这个世界并非一直冰冷残酷,至少这个不相识的男人给她带来了短暂的温暖。

  “好了……”男人欲出口的话语被自己身上突然发出来的音乐声打断。他伸手从裤袋里掏出闪灯的翻盖手机接电话。

  男人应答两声后面带歉色的向杜越说“叔叔有事要先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说完人像旋风一样旋出去。“好。”杜越单薄湿润的声音轻轻响起。错过关键环节的新室友从卫生间里走出来,看了她一眼,又向四周扫了一周才开口“咦,你爸爸呢?……那么快就走了……”“……不过,真羡慕你!我家的老头都不肯来送我,还说什么……”

  想否认的话语被“爸爸”两个字生生的撞回肚子里。“你要吃苹果吗?新室友递过刚洗好的苹果。”“不用了,谢谢。”杜越转身快步冲进卫生间,“嚓咔”反锁上卫生间门,大力拧开水龙头。自来水强烈地冲击在贴满光滑瓷砖的地板上,发出“涮涮”的声响。

  泪水漫过眼眶淌过干涸的脸颊,她的身体顺着背抵的墙壁缓缓下滑。杜越咬着手臂哭了。

  “爸爸”这个词,对于她来说是多么的陌生?呵。只是简单的重复张嘴吐出声母B和韵母a合音的动作,可是杜越从来都没有发出过这简单的声音。这个词似乎从没在她的生命里存在过。

  杜越刚上小学的时候是个老师宠爱的好学生,她当过班长。

  有一次班里上公开课,老师让她读一段课文。身为班长的杜越觉得很娇傲。稚嫩的童音咬字清、字正腔圆、抑扬顿挫的读着课文,老师们都欣赏的点点头。而杜越的声音却突然停下来了。

  年轻漂亮的老师柔声问她:“杜越,怎么停下来了?”小小的杜越没有回答,垂着头盯着课本上的“爸爸”两个字,心里泛起酸酸的感觉。别的小朋友家里都有爸爸,可是她家里没有,她没有叫过爸爸。

  所有来听公开课的老师都看着她,讲台上年轻漂亮的老师尴尬的催促她继续,语气开始不耐烦了。

  “我不会念。”

  “连爸爸都不会念,那你是从哪里来的野种?!”恼羞成怒的语气。

  小小的杜越连书包都没拿就迈开小脚向教室外跑去。留下一室惊愕的老师和学生。

  ——就是不会念啊。

  ——都没有爸爸怎么会念。

  上六年级的小学生,老师便要求他们每周都要写作文了。

  这周,带毕业班温和的中年女老师布置了一篇名为《我的爸爸》的作文。要求明天要有爸爸的签名交上来。

  第二天老师清点作业的时候发现杜越没有交。按照贯例,她被罚到教室后面罚站。

  杜越站在教室后面的墙边,在老师转身背对他们的时候用铅笔在为了迎接市领导检查,昨天刚清洗好的雪白的墙上写了一遍又一遍的“爸爸”。

  坐在后面的一个调皮的小男生举手向老师打小报告说杜越破坏公物,在墙上乱写乱画,不是好学生。

  正忙着评市级优秀老师资格证的老师怕搞砸这一次的检查,得不到校领导的同意与签字,便狠狠的骂了杜越一顿,并要求她放学后将墙壁清洗干净。

  低垂着头认错的杜越听着老师的漫骂声,小小的年纪却已经懂得人情世故,世态炎凉,她抬起头,通红的双眼看了一会儿,然后愤然离开。

  那是她第一次逃课,从学校后围墙爬出去的时候,围墙上倒插的玻璃片划过裙子,腿也被划开了一大口子,鲜血沿着她前进的步伐一路滴过去。

  视界里模糊一片。

  ——所有人都有爸爸,只有她没有。

  ——只有她没有。

  杜越将头歪向窗外,抬起一只手揩掉眼角残存的泪水。

  爸爸,没有爸爸那么多年了,已经习惯了。已经开始迈向成人了,才决定要一个男人给我父爱。呵呵。杜越你真可笑呐!和你妈妈一样可笑。

  早晨出门前母亲解释的话语还停留在耳边。“越越,妈妈只是想给越越找个爸爸……林叔叔他并不是那种人。”“……越越,妈妈并没有那么喜欢作贱自己。”“……妈妈也希望你可以像其他女孩子一样,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和朋友去玩,而不是每一天都在忙着打工。”“……越越,妈妈不想你也和妈妈一样辛苦。”

  辛苦?很辛苦吗?

  杜越并没有很辛苦。杜越只是比别人少了一个爸爸而已。

  有没有爸爸已经不重要了。

  妈妈姓杜,爸爸姓越,所以就要杜越吧。

  这个名字已经承担起了家里的一切。我已经不懂什么是温暖了。

  妈妈,杜越已经累了。

  ……其实,不过是一个空虚太久的女人需要依靠。我能理解的。

  悲伤和疼痛顺着连接胸腔里那颗跳动的心脏血管蔓延全身。哽咽和肺里的CO2一起从胸腔升华,揉粹进空气里,了无声息。

  ——如果可以,我也想快乐。

  ——如果可以,我也想做个好孩子。

  ——如果可以,我也想,——想有个爸爸。

  ——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