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恨由爱生

  初夏,没有太多的热气。在海边,即便是中午也是很宜人的。篱笆下的花草在清风中怡然自得。墙边的一棵玉兰树已经是绿荫如盖。

  披着薄纱在玉兰树下蹀躞,假若心里如眼前这般云淡风轻,那将会是很惬意的一件事。天,高远,湛蓝,几朵洁白的云懒懒地停在空中。大海欣羡地望着天空,但,表面依旧是很平静的,偶尔地有些感情外露,掀起几粼波纹,轻轻地吻着似睡非睡的沙滩。

  中午,空气都懒了,时不时地打个哈欠。猫儿依偎在女子的脚边眯缝着眼,伸直了四肢趴在地上晒太阳,一只玉手不时地挠挠它的皮毛,使它舒服得喵喵叫着。突然,那只手停下动作,站了起来,整了整滑落的薄纱,走到门口,满脸忧伤地看着山脚下的大海,眼里充满了思念。

  这时,起了点风。海风温柔地抚摸着脸,也带来了海的有点咸有点潮的味道。海面开始掀起一浪一浪的波涛。在涛声中,她似乎听到了一阵阵急促的马蹄声,还有四起的战鼓声,是敌军来了。在翻滚的海面上,她看到自己陪着他在营帐里。她正给他斟酒。

  听到这声音,他立马提起宝刀,撩开帘子,大步走到营外。不一会儿,他又走了进来,神色很凝重。她明白了一切。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便走过去拉着她的手来到马棚,牵出一匹一直陪着他南征北战的坐骑,转过身,走到她面前,拦腰把她抱起。她知道他要做什么,于是紧握着拳头,死命敲打着他的腰,背。但他毫不理会,抱着她大步流星,走向坐骑。

  轻轻地把她放在马鞍上后,他又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这时,她已是泪流满面。他伸出他粗糙的手帮她擦干了泪水。刚要抬手拍马背,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立刻住了手,从脖子上取下了一条链子,是一朵玉兰花,他用力一掰,留下叶子,把花朵递到她手心,又重重地在她手上按了一下。这才朝马背上用力拍下去,马受了力,撒开四蹄跑开了。她转过头看他,他已经决然转身朝前方走去,始终没有回过头。

  “娘,你又在想爹爹了吗?”稚嫩的声音截断了涛声,把她拉回了现实。身旁站着一个眉清目秀,梳着发髻的小男孩。

  “兰郎,你醒了?”女子蹲下身子,轻轻地抚摸着孩子嫩滑的脸,温柔地说。

  “兰少爷,兰少爷!”

  听到这声音,兰郎赶紧躲在女子的身后。接着从屋里跑出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

  “对不起,温玉夫人,我去了趟厨房,回来一看就不见兰少爷了!”姑娘很焦急地说。女子微微一笑,对姑娘使了个眼色。姑娘顿时明白了,绕到女子身后,一把抱起了兰郎。

  “兰少爷,你可叫我好着急啊!”说着,姑娘就往兰郎的胳肢窝里戳。马上就有一串清脆的笑声传开了。女子只是站在一旁,微笑着,看着他们打闹。

  “娘!娘!救救我!”女子这才走过去从姑娘的怀里接过孩子,又对那姑娘说:“蓝水,你进去把我兑好的蜂蜜水拿出来给兰郎喝!”

  “是,温玉夫人!”说着,对兰郎做了个鬼脸就走进屋子。

  兰郎在温玉的怀里撒着娇:“娘,你刚才是不是在想爹!”

  温玉把视线投向那一片广阔,蔚蓝的大海,静静地望着海天相接的地方,那里似乎只剩下一条线了,没有远方了,但,她仍然望下去,仿佛她相信在海天那一线之间肯定会有条航道可以通向远方。

  “娘!娘!”兰郎拿他的小手在母亲眼前晃了晃。每次只要一问到父亲,母亲就是这副神情,小小的脑袋实在不明白其中的原因,他也不想问了。刚好蓝水拿来了蜂蜜水,兰郎接过来,一口气喝完了蜂蜜水,而后就吵着要蓝水陪他到山下的海边去玩。得到了夫人的允许后,蓝水就牵着兰郎的手去海边。

  温玉看着蹦蹦跳跳地朝海边跑去的兰郎的欢快的身影,眼里不禁潮湿了。孩子越来越像他了!她抬头看了看天,临别时他的最后一眼浮现在蓝天上,她读得懂他眼里的不舍,他的深情,他的誓言。可,最后他怎么样了呢?她相信他肯定还活着,他不可以死的,因为他要看着他们的孩子长大成人......

  成亲后,她就一直跟着他南征北战,他疼惜她,她无怨无悔。当她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告诉他,他快当爹的时候,在他的眼角,她分明看到了晶莹的泪水。

  他把她的手拉了过来,放在自己胸前,温柔地对她说:“你辛苦了!”她只是摇了摇头,只要能跟着他,她从不觉得苦。他把她揽入怀中说:“等战事安定了,我们就去找一个靠海的地方,盖一间房子,院子里种上你喜欢的花草,还有你最喜欢的玉兰树。在那里我们一起把孩子养大。你说好不好?”她只是娇羞地低下头,点了点头。

  这一切她都记得,所以,在马背上颠簸了几天后,她来到了这个地方,生下了孩子。这些年她一直在等,希望有一天他会突然出现在眼前。但,兰郎都已经八岁了,他还是没有出现。不过,她一直相信肯定可以等到的,总有一天,他会出现的。等那个时候,让他把兰郎抱在膝头亲自给孩子讲他们之间的故事!

  这一等,兰郎都十八岁了。在十年的时光河流里,温玉一直静静地躺在河床上,眼光放在河水来的方向。她在等着,等着水面漂来一朵散发着香味的玉兰花朵。然而,十年了,她还是没有等到。

  最近,每天晚上,温玉都做着同样的梦,梦里是一地凋零的玉兰花,瞬间却被鲜艳的红色渗透每一道纹理。白色的花瓣成了红色的,就如坟地旁妖冶的彼岸花。

  白天她比以往更沉默,有时兰郎叫她,她都没能反应过来。十年漫长的等待,岁月已经剥蚀她脸上的红妆,十年思念的积淀沉沉凝聚在心头,已经把她的身体压榨得所剩无几了。而这个反复出现的梦把她仅剩的一点精力也抽走了。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

  兰郎不再每天缠着蓝水带他去海边玩了。十八岁的兰郎不仅在外表上出落得极其精致,在温玉的悉心教导下,他成为一个内心丰富健康的男子。他知道母亲因为过度的思念父亲,现在已近油尽灯枯。

  终日地,他守在母亲的床头,握着母亲干枯的手,听着母亲在昏迷中一遍一遍地深情地呼唤着父亲的名字。他的心时常被双亲矢志不渝的感情激荡得心潮澎湃。他希望母亲能好起来,父亲能早点回来一家团聚。但不知道母亲能不能挨到那一天。

  那天,蓝水要兰郎去休息,她来照顾温玉。兰郎刚躺下没多久,蓝水就来他的房间把他叫醒。“夫人醒了,正找你呢,你快去!”

  兰郎赶紧跑到母亲床前。温玉见到兰郎,一把抓住他的手,挣扎着要起来。兰郎一只手扶着母亲,腾出一只手抓过枕头放好,再扶着母亲躺好。温玉就着蓝水放到嘴边的水喝来了几口后,摇了摇手,然后闭上了眼睛。

  屋子里一片寂静。只听到山脚下海水澎湃的声音,像千万只马在奔腾,还有门口风吹过花草和玉兰树时簌簌的声音。好一会,温玉终于睁开眼睛,伸出一只手,在床头摸索了一阵,拿出了一块洁白的绸绢,翻开,赫然出现一块花朵形的玉坠。温玉拉过兰郎的手,连同那块手绢一起放到兰郎的手里。

  兰郎拿起那块玉坠端详起来,发现玉坠有点不完整,它应该是被人用力从哪里掰下来的。尽管如此,还是可见其做工的精细。长形的花苞拿在手上有温润的感觉,还有一片花瓣微微外翻。看着它,兰郎想起了门口的玉兰树。还有那块绸绢,洁白的丝绸,在右下方绣着一朵和玉坠几乎一模一样的玉兰花,只是绢上的花还有两片嫩绿的叶子。

  兰郎边端详着母亲交给他的玉坠和绸绢,边听着母亲讲述她的故事。

  兰郎的父亲兰正,是朝廷里的一名武将。兰正和温玉两家人住的很近,在很小的时候他们就认识了,经常一起玩耍。兰正一直都很照顾邻家这个眉清目秀,古灵精怪的小女孩。在家人的眼里,他们俩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见他们感情如此之好,双方的长辈便决定等他们成人了,就给他们完婚。可是,等他们都到了男婚女嫁的年龄,却因为战事连连,而这时的兰正是朝廷里的武将,一直在边疆为朝廷尽忠,婚事就这么一搁再搁。

  在兰正不在的这期间,一个同他们一起长大的人一直到温玉家骚扰。他叫梁无。这人仗着朝廷里有他家的人,经常欺压别人。有好几次,他威逼着温玉的父亲把温玉配给他,并放下狠话,如果不按他的意思做,就要让温玉全家不得安宁。但,温玉的心里已经有了兰正,根本就不可能做出对不起他的事,于是她宁死不从。

  可是,梁无的家里有权有势,他们根本斗不过他。温玉日盼夜盼,并且经常写信给兰正,希望他能早点回来。可是怎么也没等到他。梁无又逼得很紧,温玉几乎要绝望了。

  那时,正值鸟语花香的春季,处处都洋溢着盎然的春意,不只是被冬季刻薄地招待了一季的大地,连小户人家的院子里,也是姹紫嫣红。要是在平常,温玉肯定会和其他人一起捉蝴蝶,而现在她却在自家的后院不安地走来走去,心里想着如果兰正还不回来,她该怎么保住自己的清白。这时,一个满脸胡子拉碴,衣衫褴褛的大汉闯了进来。一开始,温玉还没认出来人是谁,只听他叫了声“玉儿”,温玉便哭着倒在他的怀里。

  盼了这么久,终于把他盼回来了。怕夜长梦多,所以,兰正和温玉只办了个简单的婚礼,一成完婚,就跟着兰正来到战场。谁知道,那个梁无嫉恨在心,尽管他们远在在军营里,他还是通过关系处处给兰正找麻烦。但,因为兰正的正直仗义,所以,次次都化险为夷,之后终于风平浪静了一阵子。

  后来,温玉发现自己怀孕了,便害羞地告诉兰正。兰正知道后十分高兴,他把她搂在怀里,说,等这一仗打完,便带着她去一个靠海的地方把孩子抚养长大。

  那一天晚上,兰正和温玉正在营帐里,谁知,突然战鼓连连,马鸣声四起。兰正便一把提起他的宝刀走出了帐外。温玉一个人在营内忧心如焚,不时地看着外面,不知道是何方敌军这个时候攻打过来。

  过了一会儿,兰正就提着刀,神情凝重地走了进来,只说了句:“梁无这贼人”,就把温玉拉到马棚边,牵出了陪了他多年的坐骑,一把把她抱上了马背。温玉知道他是想让她逃出去。温玉不愿意扔下他一个人走,便拿拳头一直捶打他,一直哭。兰正温柔地擦干了她脸上的泪水,什么也没说。临走前,兰正把他的玉兰花玉坠掰成两份,自己留下了叶子,把花朵留给了妻子,然后用力拍了一下马背,自己转身走回了战场。

  “这么多年了都没有你父亲的消息,但我一直相信他肯定还活着,他一定会来找我们的。可是,我不行了,我等不到那一天了。兰郎,我希望你能拿着这块玉坠,还有这块绸绢去找你父亲,告诉你父亲,娘这辈子等不到他,下辈子娘会继续等着做他的娘子。帮娘完了这个心愿。好吗?”温玉紧紧拉着儿子的手说。而兰郎早已泣不成声了,只是不住地点头。跟着温玉夫人这么多年,现在蓝水才知道了夫人心里的辛酸,站在一旁的她也是泪水涟涟。

  几天后,温玉怀着满腔的不舍与思念离开了人世。兰郎收拾好行装,在母亲墓前挥泪拜别后就和蓝水启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