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出走

  眼前一片黑暗,脸上被玻璃碎片划破的伤隐隐作痛。耳边传来微弱的,有节律的“嘀、嘀”声,像是上课时我定在桌边的闹钟,还有几秒就会吵闹起来,把我从一个又一个梦中叫醒。我总做各式的梦,都是很长的剧情,内容也很繁杂。有时是同哥哥争抢一个木偶,有时是简姨抱着我们讲故事。有一次我梦见自己变成了奔月的嫦娥,守在寂寞凄清的月宫,那一刻,却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终于逃离了人间,没有勾心斗角,没有丑恶的嘴脸。

  果然,闹钟吵闹起来。我睁开眼,躺在自家的床上,按停闹钟。一如既往地起床,准备了一些早饭,哥哥还在睡觉。我给他留了一些,转身出门。

  出门,就见到哥哥。他站在那里,死死地盯着我。

  “哥,你怎么在这里?”我奇怪地问。

  他走过来,伸手掐住我的脖子,质问着我:“你为什么要害死妈妈?你为什么要害死妈妈?”

  “我没有啊……”我觉得呼吸困难,却不阻止哥哥,那一刻我突然觉得释然,如果生命自此结束,是否可以停止这一切纷争呢。

  他越来越使劲,耳边又浮起那微弱的“嘀、嘀”声,间隙越来越小,直到声音拉成了一条细细的长线。“嘀——”

  我猛地睁眼,眼前的窗户洒了一层白色的月光。躺在床上的黎茉如双眼紧闭,躺在白色的床上,床边的心电监护仪上是一条平稳的直线,还在继续向下蔓延。

  “妈妈……”我小声地唤着她,“妈妈,你醒醒,快回家做饭啊……”我不停地说着,眼泪奔涌而出,我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妈妈,妈妈,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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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亮的光线渐渐充斥了周遭,我只觉得眼睛苦涩潮湿,睁开眼,已是天亮。腰酸背痛,在床边趴了一整晚。窗外传来欢快的鸟叫声。

  我看看躺在床上的黎茉如,面色平静。只是那在梦里见过太多次的容颜,眼角已爬出细密的皱纹。已有多少次,看见她,总是那种孤傲不可一世,不需要任何依靠的样子。她总是穿着各式各样极高的高跟鞋,不论走到哪里都是一片踩踏地面的尖锐声音,和我们完全无法融合,即便我们见面的次数少之又少。

  医生告诉我,她已脱离生命危险,不过还在昏迷,在两天之内应该可以醒来。

  我站起身,揉了揉眼睛,上面泪水的痕迹还未干涸。伸了个懒腰,准备下楼买些早餐。

  走到楼梯口,看见哥哥,拎着一个饭盒。我回想起了刚才的梦,下意识的后退一步。

  “她,怎么样了?”哥哥并没有发现我的不妥,问着。哥哥,一直都在刻意逃避着“妈妈”这样的字眼,原来,是因为我曾经对妈妈那样的怨恨。他一直都不询问我什么,原来是缘于我每次都刻意挑开话题。是因为太在意我,所以总是忍耐着我,原来,一直是我不懂哥哥。就好像李瀑对蛮横的欧西一样,哥哥对妹妹,总是宠爱但又不知所措的。

  我笑盈盈地看着哥哥:“妈妈很好,只是还在睡觉。”

  “……”哥哥愣了一下,旋即笑了,“那就好。我给你们带了早饭。”他递给我饭盒。

  说笑着走到病房,却看见她光着脚站在窗前。身上的病服随着早晨熹微的晨风飘拂,从未发现她的头发这么长,及腰,也许是因为她总将它们盘起的原因吧。她听见声响,转过头。看见我和哥哥,措手不及地愣住。

  “妈妈,你醒了。”我欣喜地说。这是记忆里13年来,我第一次喊她妈妈,那种温暖的感觉,瞬间将我包围。

  她的嘴角微微抽搐着,表情由不可置信转为无比的欣慰,她小声地说:“我饿了。”那种语气如此温柔,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她抱着我在怀里喂我吃饭,那种感觉难以言说。

  哥哥站在我身后,拍了拍我的后背,小声说道:“去吧。”

  我冲上前,终于和她,我血脉中的妈妈,我深爱的妈妈,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一周后,妈妈出院。那天晚上我和哥哥都去了,我们一边一个搀扶着她走到家楼下,却看见了李婉君。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像月桂女神一样淡雅,站在月光里微笑地望着我。我冲哥哥招招手,让他先扶妈妈回家。哥哥有些惊奇地望着她,但还是什么也没说地扶着妈妈走了。

  “你好吗?”她笑着问我,我愣住了。虽然在特校时听过她说话,但不是很多,而且都是老师说一句她复述一句。这是第一次听她自己发声,才觉得她说话其实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还没待我反应过来,她又问:“怎么,很惊奇吗?”

  “你……”我惊奇地睁大眼,“你不是……”

  她用手指指自己的助听器:“我只不过是听力微弱。而且,我也是一年前因为一次意外事故才这样的。特校老师跟你们说的情况未免有些夸张。”

  “那你为什么……”

  她转身坐在楼下的石椅上,说:“因为我的继母,不希望我有太好的出路。”她无奈的笑笑,“反抗不是没有,只是后来学会了接受事实。”

  “那你的父母……”

  “小时候他们离婚了,妈妈带着弟弟改嫁,我跟着爸爸。后来爸爸再娶,不久却因病去世了。没来得及要孩子,继母一直带着我过活。”她说,“和亲生母亲分散了那么久,却在半年前和他们偶遇了。还好,妈妈并不嫌弃我,弟弟也长得很帅。”

  “是这样。”我喃喃。

  “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来找你吗?”她继续说。

  “为什么?”我问。

  “因为我弟弟几天前离家出走了。”她的神色变得焦急起来,“在哪里都找不到他。”

  “可是你弟弟离家出走,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奇怪地问。

  “我想你应该认识他,”李婉君望着我,眼里装满了浓浓的月色,“他叫,李瀑。”

  我总算明白,为何看到李婉君的第一面就会觉得似曾相识,原来因为她的弟弟正是我的冤家。转念一想,这几日都在忙着去医院照顾妈妈,的确有几天没见李瀑了。我还以为他又变了心,找到新的玩伴了。

  “我妈妈很着急,所以托我来找你。”

  “你妈妈?”我再一次奇怪的问,怎么她的弟弟妈妈都和我有关。

  “她叫简玉,也许听起来很陌生,但是她给你们家做过保姆。”她站起身,整理了下衣服。

  “简姨?”我忍不住惊呼,那一瞬间觉得,世界真的太小。

  “对的,”她说,“她总跟我提起你,还有你的哥哥。那时她因为查出宫颈癌晚期而辞去了保姆的工作,大家都以为她是挺不过来的,但是最后做了手术,却奇迹般地活下来了。在那之前爸爸刚去世,却把所有的遗产都留给了弟弟,所以弟弟用那笔钱让她去治病。继母对此心怀怨恨,所以在我听力微弱后坚持把我送到了特校。遗产剩得不多,为了让弟弟能继续在一中念书,她现在开一家早餐铺,我有时会去帮忙。”

  “原来如此。”我听她娓娓诉说着,这些都是李瀑未曾向我提起的。

  “早餐铺就在你们学校附近的古树旁,想她了可以去看看。”她望了一眼天边的月亮,“时间不早了,回去晚继母会生气,我先走了。”

  我望着她离去的身影,甚至忘了说声再见。她的脚步很轻,像秋天落下来的树叶,没有任何痕迹。而现在快是仲夏,夜晚的草丛里藏着一些不知名的小虫子,不知疲倦地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