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棵葱

  火车载着人们向他们的目的地进发,我坐在车里,旁边坐着妈妈,那天我打电话给她问她要不要和我一起离开,她说好,于是连夜赶过来。有点后悔打那通电话,因为当时的我说话很无力,让她担心了吧。

  抱着背包,狠狠地抱着,紧紧地抱着。我承认我还是放不下,不然也不会把这些东西都收走。比如说被陶仁扔进垃圾桶里的离洛的信,比如被我扔进垃圾桶的陶仁的项链,比如被我塞到床底下的摩尔的照片,比如被我压在柜子底下的檀木盒,再比如被我好几次大扫除扔进垃圾桶的那个键子。

  火车钻进遂道,周围一片漆黑,耳边只有轰轰的声音,脑子里有很多东西在飞,飞得我眼花缭乱,尽管现在我什么也看不见。

  尤记起小学的回家路上似乎也有一条长长的遂道,很小很小的洛一飞在那条很长很长的遂道里吻了很小很小的柯灵,那个时候的我们并不知道亲吻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亲我?

  因为你是我老婆啊。

  是老婆就要亲吗?

  是的,妈妈说你是我老婆,我要很疼很疼你。

  亲就是很疼我吗?

  爸爸就是这样疼妈妈的。

  哦。

  想起那一段对话,不觉有点好笑,那一年我们才7岁,我的世界有爸爸妈妈,还有洛一飞。

  火车穿出遂道,突如其来的光亮让我皱了皱眉。缓缓睁开眼适应了光线,抬头望向窗外,远处的天空很干净,干净得连一丝云都没有。认识离洛那天似乎也是这样干净的天空啊。

  那天,我一个人在院里踢着爸爸刚送我的键子,火红的颜色。然后一个脏兮兮的家伙抱着一个脏兮兮的布偶站在院门口直直地看着我,脸上挂着同样脏兮兮的泪。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就停下来了,都到九十九了,还差一个就到第三个一百了,可我就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

  我问,你被欺负了吗?当我意识到我的语气竟是如此温柔时也在心里费解了好一阵。

  她一听这话忙躲到我身后向一个方向望去,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了然。

  牵着她来到院子附近的一片草地,那是我们经常玩耍的地方,洛一飞自然是那里的老大,那个时候的洛一飞天不怕地不怕,只怕柯灵。哪个小孩被欺负了只要一说会向柯灵告状他便乖乖地住了手,但在后面知道我对这些事情都无动于衷时他就越发的嚣张放肆了,还放出话如果告诉柯灵就怎样怎样,他总有法让别人听从于他。

  我到的时候洛一飞正骑在一个男孩儿背上,手不停地拍打着胯下男孩儿的屁股,见到我时立马从男孩儿身上跳下来看着我,傻乎乎地笑。

  “灵灵,你来了……”当他看到我身后的人时脸立马就拉了下来,威胁呵!

  “道歉。”我冷冷的说,那时的柯灵,已然一脸的冷漠淡然,似乎世界上所有事情都于她无关,却又唯独对这个刚认识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如此上心。

  洛一飞怔了一下,转而坏笑,笑得很痞。

  “不道歉,你会怎样?”他双手插进裤兜里,斜着眼看我。

  铛!

  金属与人体的撞击声,我想都没想就把手里的键子向他砸去,套着羽毛的金属片正好砸到他左边额角,血顺着脸颊流下来,原来,那不是火红色,而是血红色,和洛一飞的血一样的颜色。

  很吵,有哭声,有喊声,还有尖叫声,我在这嘈杂声中牵着身后人的手离开,洛一飞喊:“全部都给我闭嘴,谁要敢把这件事说出去我就拿刀划烂他的嘴……”

  那天的我很反常,不仅送她回家,还陪她呆了一下午,我知道了她的名字,离洛。

  我等她洗澡,在她房间里转悠,她的房间布置得很温馨,却让我莫名其妙地感觉很冷,从脚底冷到心窝子里。

  她床头柜上有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人很漂亮,忧郁的漂亮,她那双眼睛好像随时都可能流出泪来似的,就跟她的眼一样,我想,当时我就是被那双眼睛吸引的吧,所以才会帮她出头。

  “那是我妈妈。”细细柔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哦。”我不痛不痒地哦一声表示回应,将照片放回原处,她来到我面前,重拿起照片。洗干净的她很好看,阳光扬扬洒洒地照在她身上,我却看得有点寒,突然很想抱她,于是,我抱住她,紧紧地抱着,她在我怀里嗡嗡地说话。

  她说,妈妈生下她后就去世了,连一眼也没瞧上就走了。

  她说,这幢别墅里就她和保姆阿姨两个人,她记得她和他父亲只见过两次面。

  她说,阿姨说她长得越来越像妈妈了。

  她还说,医生说她生病了,和妈妈一样的病……

  我抱得更紧了。

  想哭吗?

  她哭了,哭得很大声,她哭着说,姐,我可以叫你姐吗?我好想妈妈,好想爸爸……

  她哭了很久很久,在我怀里,我抱着她,直到她累得睡去,保姆阿姨上来的时候看到的情景就是这样,她被吓了一跳,随即帮忙把她抱到床上去,我已经全身僵硬,无法动弹,好半天身体都还麻麻的。

  我走的时候对保姆阿姨说:“我明天还来。”如下命令般。她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谢谢,我把她的谢谢抛在脑后。

  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暗得只能靠路灯才能行走了,我从没这么晚回过家,爸妈一定担心了,何况我还打了洛一飞,回去至少会被爸爸批一顿,记忆中爸爸是严厉的,虽然他从来没对我发过脾气,但他那张方正的脸总是摆着扑克。

  进门时家里很安静,有点出乎意料,爸爸坐在电视机前看着一综刑事案件的报道,妈妈正织着毛衫。冬天了呵,呼出的气体形成雾飘上屋顶,散尽。

  “灵灵回来了,吃过晚饭没?我去给你热一下。”妈妈见我随即放下手里的活起身去厨房热饭菜,爸爸抬头看了我一眼表示打招呼。

  “哦。”

  我来到书桌前打开书本,电视的声音一点一点地变小,不多会儿妈妈就把热好的饭菜端了过来,正准备吃时从外面传来吵闹声,疑惑地望向窗外。

  “哎!一飞这孩子又闯祸了,这次额头上还被砸出好深一条口子……”

  妈妈的声音被外面洛阿姨的淹没,洛一飞被她拧着耳朵拖出来,他嘴里还嚷嚷:“老太婆放开我,耳朵被拧下来了!”话音刚落就被甩到地上摔了个结实。

  “让他在外面好好地跪着!”一向好脾气的洛叔叔也发火了,看来形势不妙。

  “他又怎么了?”虽然心里猜得十有八九,但还是忍不住问。

  “一飞这孩子在外面和别人打架,结果额头让人砸出好大一条口子,回来的时候满脸都是血,可把你叔叔阿姨他们吓坏了。”

  虽然意料之中,但心里还是不禁漏跳了一拍。

  那条口子

  ……

  似乎是我砸的

  ……

  洛阿姨愤愤地摔门进去了,爸爸依旧看着他的刑事案报道,妈妈叹着气继续她的活儿。这次阿姨他们是真生气了吧,不然爸妈也不会这样无动于衷不出去劝阻。

  我看着洛一飞跪在外面,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很冷啊,似乎能看见冷气从地面上溢出来,正在我想着要不要坦白出事情真相时洛一飞竟转过头把食指放在嘴边做了个禁声的动作。

  “妈,我去给他送件衣服。”他只穿了一件T恤,到明天早上都能冻成冰雕了。

  他在看到我时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就对我笑了。那是我第一次对他关心,难免他会觉得惊讶,不足为奇。现在想想,其实他是很容易满足的,只是我太过吝啬而已。不止是他,摩尔和陶仁何尝不是呢?还有那个疯女人……

  我把衣服递给他,他接过穿在身上闻了又闻,笑得可欢了,那笑都要愉从他脸上溢出来了。我站在他旁边冷脸看着他笑,很久很久,觉得应该说点什么,比如,“谢谢”“对不起”之类的,终于还是没能说出来,闷着头进了屋。

  那晚,整夜未眠,共起床57次,他一直跪在外面,时不时往这边看。

  那年,我和洛一飞8岁,离洛7岁。

  第二天,我的身边多了离洛,洛一飞的脸上多了条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