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舞娘(五)

  云风轻踩着点进入非凡假日的员工通道,每晚的八点到打烊是她的工作时间,七点半就得到这儿,化妆加上换衣服然后八点准时出现在凌乱的后台。

  佘娘会在点完姑娘们的台后,过来查勤。她的嗓门很高,很细,就像是旧时的老鸨,进门就开始训诫散落在各处的舞娘们,不要抽烟,不要睡觉,不要叉着大腿想要卖骚,谁要是敢晚上不用心跳,小心被她扔进外面的男人堆里云云。她就像是风月场里不可或缺的佐料,尖酸的口气外加浓厚的彩妆,真真把妈妈桑的气质演绎到了极致。

  云风轻坐在角落的沙发里看杂志,仿佛对外界的一切都充耳不闻。今天她没有穿红磨坊的经典舞衣,而是一袭水绿色的轻纱舞裙,紧的上身,宽阔飘逸的裙裤,缠绕在臂间的同色彩带,远远的望去,竟像是一副绝佳的水墨山水,让人情不自禁想要驻足流连。

  佘娘的目光在看到角落里的那抹身影后,闪烁了一下然后停住,她掩着嘴轻咳一声,喊了风轻的名字,然后转身走出了热闹的化妆间。

  “怎么。。今晚这么早就有活儿?”云风轻带着诧异的语气问佘娘。她不会像其它的舞娘那样在一楼的演出大厅里卖弄风情,属于她的是更尊贵的客人才可以享受到的专属服务,通常也只有一到两个舞曲,然后就可以退场了。

  今天?

  佘娘处在背光的走廊阴影里,身上的金属片在晦暗中发出阴沉沉的光,她神色复杂的朝走近的云风轻打量过去。

  “风轻。。你那晚。。”佘娘一向流利的口才忽然就被卡住了,她望着酷似好友柔卿的一张秀丽脸庞,不知道怎样才能把心中的怜惜表达完全。

  云风轻看着佘娘,看着她神色里的担忧抿嘴笑了,那一笑带出寒冷的气息,凉薄的唇随着动作在灯光下闪烁起一片珠光。

  “没事。。梅姨。。您也辛苦了。”

  佘娘单名梅字,和风轻的去世多年的母亲云柔卿是一个地方出来的姐妹,她入了红尘,而柔卿却早早就。。。

  “过来跟梅姨一起住吧。。你自己在那个老屋,我不放心。”佘娘又一次真心的希望。

  云风轻感激的冲佘娘笑了笑,说不用了,隆巴巷子她住的很好,感觉离妈妈很近。话到最后带了丝伤感的语气,那股怀念的味道让佘娘一下子就红了眼眶。

  是啊。。送走母亲的时候,就是在那条破旧的青石巷子里,佘娘和她找了个平板车,趁夜色深重把母亲送到了火化场,没有仪式,没有告别,就那样在清晨时分被烧掉了。。佘娘还记得,那时的小风轻一脸的绝望和愤恨,在柔卿要被推进火化间时,她紧咬着牙关硬是没有哭出一声来,佘娘打她让她哭,说没人哭灵的人就算到了那边也是孤苦寂寞的,风轻你再也看不见娘了呀,为什么不哭呢?你没心没肝吗?那是你娘啊。亲娘!。。

  风轻的胳膊被佘娘打得青紫,嘴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咬破,鲜血糊了一嘴,就算是那样,最后她也没有掉下来一滴眼泪。

  没有多余的钱买骨灰盒,她只能用红布包着母亲的骨灰,和佘娘在郊区找了个地方把母亲葬了。那一天的帝都,寒冷,大风,阴沉。一路上她都用妈妈骨灰烧热的温度在怀中取暖,她对佘娘说,您知道我为什么不哭麽?梅姨。。我不是不想哭,而是不敢,因为每次一哭妈妈的身体就会冰冷,我不想她冷,不想。。再也感觉不到她的温暖。。

  她的喃喃自语让佘娘跪地长哭不止,她对着灰蒙蒙的苍穹高声哭喊着问那个叫老天爷的玩意,你难道眼瞎了吗?。。你这样对待她们母女公平吗?。。

  喊哑了嗓子,依然是没有回应的阵阵北风狂乱的吹过,凉透的不仅是身体,还有隐藏在里面已经冻结冰封的心。

  此后的日子里她和风轻相依为命,她做的媚行,吃的是青春饭,早几年日子就捉襟见肘了,现在加上风轻的学业,就更是艰难,她们接一些散活做,尽可能多的贴补家用,那个时候隆巴巷子里不管早晚,总能见到一对憔悴疲累的母女在进进出出的忙活生计。

  后来的一天。佘娘在一天傍晚不声不响的走了。

  给风轻留下了一笔钱,足够她上大学的费用的一笔钱,走了。风轻发疯似的找佘娘,找不到就坐在她工作的歌舞厅前面等,不吃不喝的等,等了快三天三夜,等到撑不住要昏倒的时候,舞厅的姐妹看不过去,把佘娘拉来了。

  彼时的佘娘刚好新婚,丈夫是附近一个断了腿的残废,不禁残而且凶暴,他觉得花了大价钱赔了本,所以变本加厉的虐待佘娘。佘娘出现后上前就给了风轻狠狠的一巴掌,嘴唇哆嗦着让她滚,滚得越远越好,她现在很幸福,不想再带着她这个拖累了。

  风轻跪着拉着佘娘的衣摆,求她回去。。那钱她们不要了,她也不上学了,她会好好赚钱养家,不让佘娘再受罪。眼角余光看到佘娘衣衫下那些斑驳的伤痕,她在妈妈死后第一次哭出声来,她跪着给佘娘磕头,求她回家,求她不要抛弃她。

  额头上血淋淋的伤口连同哭喊始终没有打动佘娘。最后,她还是毫不犹豫的转身走了,临走前她看着哭成泪人的小女孩说道,风轻,梅姨只能把你送到这儿了,记住你以后一定要出息,别辜负了你妈的期望。到时候你若还记得梅姨,抽空来看看就成了。。以后自己要多保重,千万别走你妈和梅姨的这条道。

  佘娘刚走,她就再也撑不住,昏倒在了那里。

  在场的观者无不潸然动容。

  戏子无义,自古不变的定律。在那一天被她们的大爱生生打破。

  “梅姨。。。谢谢你。。”忆起流年往事,有些激动的风轻上前抱住了那个已经不再婀娜窈窕的身子,在她耳边轻轻说着感激。

  佘娘长叹一声,抚了抚风轻的脊背,一切尽在不言中。为了风轻,她是什么都肯做的。只盼这孩子能少受些罪,别再重复那些当年的伤害了。。

  自己不早就知道她是只妖精了麽?

  一直上到七楼,他们就那样隔着龚伊柠的亲吻默默的对视着,一刻也没有错过。

  “嗯。。。你。。到了也不说。”龚伊柠的唇色潋滟,眼光若春,斜睨着容二嗔怪他,早就到了七楼,她却还在目眩神迷的醉着。

  她不知道这间电梯曾经进来过人和他们同行,也不知道自己的亲吻对象内心的复杂翻覆,看了看四周的静谧,她身后的风轻早已没了踪影,自始自终都像是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演出,完美而热情。

  没有意外,容二进门就看到了已经随着音乐翩翩起舞的人儿。刚才没有注意,她的手中竟拿着一个做工极为精致的琵琶,此刻正在边弹边舞。舞姿曼妙,气质高华,引得包间里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

  看到容二和龚伊柠的出现,他们这些发小们把口中的暧昧之词硬生生憋了回去。没想到龚家小姐会大驾光临,原本喊容二过来就是因为非凡的这个舞娘又编了新舞,听说他似乎和她在上次的摩擦里起了冲天大火。

  他们存的都是坏心思,希望今晚不会错过那天的好戏。可龚伊柠的出现让众人不由讪讪,看来,没什么好玩的了。胡希宸向封智焕使了个眼色,那意思就是喝点开路吧,各自回去抱美人喽。

  封智焕把酒倒上,容二和龚伊柠一人一杯。他优雅的笑着说,先看节目。。

  于是,众人的视线又重回那方小舞台上。

  许是感觉到他们的注意,台上的身影停止了摇曳的舞姿,坐在了一旁的白玉石凳上,她目光清亮的朝他们的方向看了过去,然后带着些许低回婉转的声音在室内响起。

  “下面为尊贵的客人们加演一曲琵琶弹奏。”

  音落曲声起。锵锵锵。。锵锵。。锵。琵琶特有的悲怆有力的声音响了起来,瞬间震动了众人的耳膜。

  十面埋伏。

  在非凡这样的声色场合,演奏这样一首大气磅礴的古曲,始终让人有不合时宜的感觉,可铿锵的曲声一起,却没有人再说什么了。随着乐曲的深入,两军交战金戈铁马的战斗场面,鼓声,人声,剑弩之声交汇更迭,项羽自刎乌江,别姬的悲歌,都在其中展现的淋漓尽致。

  云风轻像是完全沉浸在演奏中,云裳轻纱随着飘窗的微风轻轻飞舞,她和乐曲完全融合在了一起,掩映在灯光下的面容清冷悲凉,尤其是弹奏到最后高潮部分,神色中难掩的悲愤之情让离她很远的容二都一眼看了出来。

  随着啪的一声脆响。

  满室寂静里还回响着最后那一声古怪的颤音,大家惊讶的目光齐齐看向台上,却是琵琶上绽出的几点艳红,留在那里蹦断的琴弦还在隐隐的颤动着,主人起身,缓缓鞠躬离开。

  云风轻冲出了那个令她几乎窒息的包房。

  指尖的血还在滴滴嗒嗒的朝下滴着,故意割破手指弄断琴弦,是她计划的一部分,但没想到的是,每一次弹奏这首十面埋伏还是会让她情绪失控。

  在美国拜师移民的琵琶演奏家成碧秋名下,几年的时间已有了不小的造诣,回国时特意去探望时,老师叮嘱自己切不可荒废了,惜才是她老人家一贯的风格。

  把她的成名之作十面埋伏弹奏的如此传神的众多弟子中只有风轻一人可以做到。她是她闭门的弟子,也是唯一一个半路出家的琵琶天才。

  因为她们比别的人更加能够体会这首古曲其中的意境,绝望中的悲歌,胜利者的攻无不克。都在演奏中让人情不自禁的完全融入,投入过多便会如这般一样,心绪难平。

  云风轻没有坐电梯下楼,而是选择了旁边的安全通道。

  身体就要隐没在拐角处的楼梯后,她被身后的脚步声紧紧的追赶上了。

  “等等。。风轻。。”

  她没有回头,却渐渐顿住了脚步。脸上浮起一丝薄薄的冷笑,只一秒,便转换成平静的面容朝来人睨去。

  容二的面色在楼梯口暗沉一片,却依然俊美的动人心魄。他几步上前,一把扯起了她受伤的手指,在放入热热的唇间吸吮的时候,他感受到了来自眼前这个浑身是谜的女子轻微的颤抖。

  在怕麽?

  还是在疼?

  不尽然。

  她恨他吗?

  恨他又怎么会付出初夜那么惨痛的代价。。。

  那她究竟对他存了什么心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