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第六章:春节

  01

  七六年的春节是在压抑和震憾中度过的。

  周总理与世长辞使父辈们思考着国家的命运。

  有人提到了推背图,根据该书所说这年将是灾难深重的一年。

  有人回顾了百年史,从甲午海战、戊戌政变到八国联军,从辛亥革命、五四运动到八年抗战……一个年逾花甲的老人,说着说着竟热泪横流,失声痛哭。

  他是戈娘的父亲,刚刚大赦出狱。

  他享受干部待遇,那一年我们的春节就是在戈娘的家里度过的。

  02

  戈爷爷是黄浦军校中期学员,毕业后在川军里任职。

  戎马倥偬的前半生,囚首垢面的后半生,使他感触万千。

  老人出生在辛亥革命前后,曾经意气风发地高唱过岳飞的满江红,曾经蓦然回首痛不欲生。国破家亡,人去物非……出川抗战,一心只求马革裹尸。

  除夕那晚,老人醉得一塌糊涂,又是哭又是吐,忙得戈娘一直没能落坐。那桌丰盛的宴席,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戈娘做出的每道菜都有稀奇的名字,没有一个名字我能知道是什么含义。

  03

  戈娘说话有条不絮,善于表达。

  春节期间,被弟弟缠着没法,戈娘时断时续讲了一个感人致深的故事。

  说来奇怪,正是这个故事使我做起了文学梦,我想应该把这里的人和事写出来,应该告诉人们还有一种这样的生活。

  我不断地在脑海中重复着戈娘的故事,不断地揣摸着其中人物的心理动机。

  悲剧使爱情变得纯粹,牺牲使崇高融于生活。

  04

  这是我的朋友夏枚的亲身经历。

  解放前夕,军统安排她回成都暗中监视自己的姨父。根据一份秘密报告,他的姨父有通共嫌疑。

  夏枚的父亲病故于流亡途中,后来日军的空袭又夺走了她的母亲。身居要职的姨父知道后,把她从难民营中接到了家里。姨父只有一个儿子,比夏枚大两岁,叫胡可。小时候胡可表哥,常常带着她四处飘荡,爱惹她笑也爱吓她哭。

  虽然夏枚不会做对不起姨父的事,但是也不敢抗拒上面的安排。找了一个理由,夏枚住到了姨父的家里。这时,姨父已经赋闲在家,整天侍弄着花草。表哥还在市警察局里做事,官阶又升了一级。

  战乱中的重逢,使人倍觉珍惜。表哥回忆起了童年很多的往事,目光里流露出一份别样的热情。

  05

  前不久,警局查出了一个秘密联络点,一名联络员也当场被捕。

  那人化名白鹭,正在和表哥热恋。他们相识是在一个朋友家里的舞会上,她淡吐高雅,卓尔不群,很快就引起了表哥注意。听说她刚从北大毕业,就成为了一家大报的特骋记者,让表哥感到有点自惭形秽。

  舞曲再度响起,表哥壮着胆子去请了她。

  几曲共舞下来,表哥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之中,对她心仪不已。

  她被捕入狱后,表哥知道自己不过是被利用了,但是还是不愿看到一个香消玉碎的结局。没想到几次探望,都成了自讨没趣……

  初恋毕竟难以忘怀,听到她被枪决的消息,表哥失神良久。

  06

  这是一九四八年的最后一天,成都警备司令部灯火通明。

  新年晚会渐渐地进入了高潮,从灯红酒绿到醉生梦死只有一线之隔。

  夏枚翩翩起舞,长发飘飘,明眸闪闪,一举一动既妩媚又显得气度非凡。所有的目光都投了过来,她成了舞会的中心。

  午夜时分,一个消息传了进来,一个年轻的共产党人越狱了。

  一阵慌乱,晚会里的要员们纷纷离场。胡可挽着夏枚的手,钻进了自己的美式吉普。胡可有点微醉,侧过身子想亲夏枚,被轻轻地推开了。

  “你说说看,你关押的那些共产党人都想些什么?”

  “我怎么知道他们想什么?一个个都象着了魔似的,想起就头疼!”

  胡可有些气恼,耐着性子没有发作。最近,共产党的活动十分频繁,上峰电话里的语气越来越严厉。今天又发生了越狱……胡可想到这里猛踩了一脚油门。

  “可惜啊!你没有这种品质,也不理解献身精神。”

  胡可没有心思再去搭理夏枚,把夏枚送回家里,就开车走了。

  07

  第二天,夏枚发现姨父,一个人进了后花园,出来时小心翼翼地锁上了门。这道门从来没有锁过,今天姨父是怎么了?晚上,她偷偷配了一把钥匙,在后花园的小木楼里,发现了一个受伤躺在床上的女人。

  很想知道她的身世,也想知道姨父为什么要瞒着全家收留她。

  一个不祥的预感浮现出来,该不会是昨天越狱那个人吧?据说兵警沿着血迹一直追到这条街口,四周早已被翻了个底朝天,人还是没有抓到。

  夏枚找到通辑令:陆平,中共要员,曾多次组织学潮。两次越狱,行踪飘浮诡秘……

  没错!就是他!虽然化了装,但是一眼就能辨认出来。

  身为政府要员的姨父,也在开始为自己留退路了?陆平和表哥有些挂相,难道他是姨父的远亲?这样的事稍有不慎,被人察觉了后果不堪想象。表哥成天来去匆匆,姨父忌讳莫深……只说,有个朋友最近在后花园里放了一点烟土。

  08

  那天,姨父刚出门,夏枚就闪进了紧锁的后花园。

  这时,陆平已经恢复了男装。虽然伤口还缠着绷带,眉宇间却有一种让夏枚砰然心动的力量。

  先是一惊,陆平立即就恢复了平静。他让夏枚坐了下来,毫不迟疑地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夏枚是有意穿着军装进去的,抄在裤子里的手一直握着枪。

  “也许,我该喊你表哥什么的,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那人摊了摊手笑了,端来一张椅子想了想还是坐到了夏枚的对面。无疑这是夏枚最想要的格局,在任何情况下,她都能够将他一枪击毙。

  “把你的枪拿出来好吗?我是说你可以握在手里,对着我也行!”

  要命,让他这么一说,夏枚的脸红了,拿出枪熟练地玩着。

  “说吧,为什么要反对政府?我想听听!”

  “我说小姐,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现在的政府都做了些什么?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他想了想,话不明不白地断了。

  夏枚把枪收了起来,一声不吭地转身而去。

  09

  是火就能点燃蜡烛,是箭就能洞穿肉体。

  有时,一道光能通过眼睛直到心底,照亮迷漫而凌乱的心迹。

  夏枚并不爱自己的表哥,一个外强中干的纨绔子弟。她心目中的男人,应该刚毅、果敢又富有献身精神。表哥时而自作多情,时而又翻脸无情,常常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现在,就连姨父都重站了立场,自己没有必要再作殉葬品。

  为什么竟忘不了陆平身上淡淡的汗酸味,忘不了他内热外冷的目光。

  为什么自己的脸变得这样烫,难道自己真的已经陷进了姐妹们常说的情网。

  10

  一天,夏枚发现表哥也对后花园起了疑心。

  那天夜里,夏枚再次叩开了陆平的房门。她轻率而又大胆的决心,使陆平很难相信她的诚意。

  这时,外面突然响起了搜捕的警笛声。姨父家的大门也被撞开了,脚步声直奔而来,越逼越近……夏枚一急,想起了一口已经干枯弃用的水井,抓起一把长绳,带着陆平跑了过去。

  等夏枚返回到木楼,姨父跟着宪兵走了过来。

  “姨父,有什么事吗?”女郎打开床头灯,刚把小屋收拾好,房门就被宪兵们撞开了。

  “呵!好凶啊!是来抓我的吧?”盯着满眼狐疑的宪兵队长,夏枚冷冷地甩出了自己军统身份证。看得出来,就连姨父也大吃了一惊……

  11

  “你们也是听差跑腿的,我不为难你们!”

  夏枚点上烟,坐在椅子上荡着自己的二郎腿。

  听到夏枚这样说,宪兵立即散了开来,对木楼和花园进行了彻底地搜查。夏枚吐着烟圈,直到他们悻悻而退。

  其实,夏枚还低估了自已的表哥。在他的精心安排中,首先得敲山震虎,让自己的父亲从中脱身,然后再寻机解决对手。夏枚和宪兵,不过是他的棋子。

  三天后,夏枚带着陆平到了重庆,将他送上了出川的轮船。

  尾随而来的胡可,将逮捕安排在了万县。

  事后,胡可给上峰写了一份陆平拒捕身亡的报告。面对表妹夏枚,他更是天花乱坠地瞎吹一气,把陆平拒捕中弹后的惨象,形容得淋漓致尽。

  12

  强烈的震憾使我记住了这个故事和这个春节。

  后来我才知道,戈娘的这个故事,源于瞎婆真实的爱情经历。

  故事中的夏枚与我心目中的瞎婆,相去甚远。我的误解可能源于林林总总的影视形象……其实,在渐渐远去的岁月里,在爱和恨、血与火的洗礼中,有一个声音气贯长虹。

  民族要独立!人民要解放!

  多少英雄前赴后继,多少歧路大浪淘沙。

  肩负着历史,肩负着理想,每一个沉重的脚印都值得我们仔细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