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第三章:九妹

  01

  那间寝室就在养猪房的深处,对面是一间饲料房。

  九妹跳过芭蕾舞,身材十分苗条,五官也很清秀。瞎婆比九妹还高一头,眉宇间既有女特务惯带的风情,也有军人的刚毅以及洞穿世事后的沉着。

  她们安排我睡在饲料房里,弥漫的腐败和屎臭使我久久不能入睡。我固执地等着对门瞎婆和九妹熄灯,仿佛要等一切都陷入了黑暗过后,才会感到安全似的。昏暗的灯亮着,反而觉得到处都是飘动的阴影。

  我听到低低的哭声,象是九妹的!

  接着便是一阵使劲压抑住的呻吟和瞎婆的呵叱……

  后来,好象还有一些细细地响动,被淹没在了一阵紧过一阵的山风中。

  02

  如果寻声而去,会看到什么?

  没有敢去造次,但我脑子里涌满了幻像!

  门开了,低沉的音乐响了起来。九妹赤着脚一闪而逝,紧追而来的是一个苍老的声音。“生命何来?生命何为?为什么命运的皮鞭总是驱使着我们?”

  他是谁?一身黑衣抖动着手中的长鞭,发出清脆的炸响。蓝幽幽的光,照在九妹皎洁的肉体上。红痕累累,舞姿翩翩,只有一道道闪电就象追身的灯,关注着皮鞭下生命的挣扎和颤栗。

  四周是那么地暗,音乐轰鸣就象魔鬼的愤怒。

  突然,生命在绝望中奋起,主动地迎向皮鞭,让肉体和皮鞭缠在一起。怒张的力把皮鞭绷得笔直,通过一只手传给另一个肉体,就象亚当和夏娃传递着上帝制造生命时的秘密。

  直到一切都平息下来,一切都伏向大地……

  03

  第二天瞎婆上班去了,九妹喂完了猪,开始为我做饭。

  “张涛是你的同学吧?瞎婆已经托他为你请了病假。”

  也好,我实在不想再去面对米娅老师的目光,我想自己下山远离这里。

  “瞎婆是一个特务,她会害死你的!”

  我鼓足勇气说出了想说的话,然后开始收拾起自己的东西。

  “你要走?你能走到哪去?昨天,你的父亲找了我,知道你的母亲一时很难转弯,我才让瞎婆接你过来。”

  “是你让瞎婆来找我的?”

  “是呀!有什么不对吗?”

  “可是,晚上她就打了你,她会打死你的!”

  在我的心目中,特务不仅阴险狡诈,而且吃人不吐骨头。

  “没有!”面对矢口否认,我惊得半天找不到话说……

  九妹静静地坐着,她的目光是那样地柔和,轻轻的气息就象帖着草边滑过的风。她仿佛陷进了无边的往事中,整个身体罩着一层圣洁的光泽。我不敢再询问下去,感到自己身体轻飘飘地,浮在梦中。只有时间还在走,清澈的时光带着忧伤,慢慢地浸润开来,直到生起嫩绿的草,打开淡红的花。

  04

  父亲把我托给九妹后,又去帮助彝区处理电站的事务了。

  无法理解的是,他可以背着母亲找九妹带我,却不澄清是非……如果是我错了,他也应该明确地指出来。爷爷从来不会让我为难,婆婆也从来不会在批评了我之后,不讲清道理。

  那天是周六,晚上九妹做了不少吃的,瞎婆还打来了酒。

  一周过去了,仅仅只有这个晚上没有学习。酒喝得很慢,什么菜都不夹。

  瞎婆和九妹碰了碰杯,终于一饮而尽。没想到她们都皱紧了眉头,好像那酒不仅很辣而且浸满了痛苦。

  “哎,我们都是苦命的人。”瞎婆目光暗淡了下来,陷入了回忆。

  几年前,九妹凭着仅有的一点记忆,私自跑回成都找过自己的父母。但是一无所获,她又急又饿病倒在了大街上。发现九妹不在了以后,瞎婆带着干部紧接着就追到了成都,她们是在一家医院的门口找到九妹的……

  当时,她被放在医院门口已经有一天了。

  医院刚刚结束了一场武斗,门口躺满了伤员和围观的人群。

  05

  “其实,我们都是从同一处领来了生命的。”

  不知道为什么,瞎婆突兀地说起了这样的话。

  “但是,却习惯于相互倾扎相互煎熬。毁掉别人,就能给自己带来幸福?我喜欢面对面的较量,但是无法接受阴险的暗算,无法接受冷漠的围观……”

  原来,瞎婆是以流亡青年的身份,在抗战结束的前一年,参加了国民党的部队。全民抗战的号召,鼓舞着她下定了最后的决心,家仇国恨使她放弃了话剧团里的工作。国家的艰难,她是知道的。政府和军队的腐败她哪里清楚……

  瞎婆猛一挥手,打断了九妹向我所做的介绍。

  “那天,我看到众人面对躺在待诊木凳上已经奄奄一息的九妹,摇头晃脑,说些狗屁不值的话,恨不得杀人……”

  瞎婆端了空了的酒杯,失神地望着。酒杯落在地上,碎了。

  06

  追逃的干部陪着九妹输了液,就把九妹捆了押上了回场的汽车。

  当一切念头都消失殆尽之后,只有紧缚的绳索给着九妹最后的安慰。这既是尘世苦难的象征,又是无尽苦难化作柔情蜜意的体贴。

  与痛苦想比,生命更惧怕的是空洞!

  依稀还忆得自己的家,依稀还忆得自己的父母,依稀还忆得自己被父母抛在了医院,他们没有钱为她看病,他们希望全心全意带好弟弟……

  是政府收留了她,为她治好了病。

  是政府把她送进了农场,使她和蜀平叔叔一起发育成长。

  07

  我无法知道,蜀平为什么不给九妹一份完整的幸福。

  蜀平应该是一个能扛得住的人,何况九妹所求的仅仅不过是他的心意。

  但是,好象蜀平的心意却是另一回事。与其贫贱夫妻百事哀,与其瓦全,不如玉碎。在九妹的梦中,多少次沿河询问河边的住户,多少次孤独地在旷野里疾呼……

  多少次,梦入大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