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第四章:蜀平

  01

  车家三兄弟的父亲成了于队长的继任者。

  他在办公室里挂上字画,还摆放了两盆兰草。他的管理可以说是无为而治,平常很少表态,不是沉默就是摇头,再不就是说出一句不相关的话。他说的话,需要反复地想才能明白他的意思。

  他又矮又胖,身体也不好,常常到医务室来找药吃。看到蔡姨有什么难处,一般都会主动出面解决。可是蔡姨对他的态度总是不冷不热的,让我纳闷。

  当时,人心的险恶,环境的严酷,不是我所能想象得到的。

  一天,他浑身带着酒气撞了进来,两眼布满血丝。他先是想要一样什么药,一时没有找到就火了。一会儿说消毒程序不对,一会儿又说卫生太差,完全是在无理找茬。可是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只好不理他,这显然更加激怒了他。

  “什么叫先礼后兵?”他一把抓住蔡姨的手腕,喷着满嘴的酒气。“要整治你还不容易?不要狗坐轿子不识抬举!”蔡姨冷冷地逼视着他,直到他放开自己的手。他打了一个冷颤,好象酒醒了不少,一声不吭地退了出去。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是我不敢给任何人说。

  02

  那天,我和于丽放学回家,突然发现医务室变成了保管室,一下就愣住了。庄梦阿姨把我接到她的家里,我找不到蔡姨留下的只言片语,也没有了子夜的那几张奖状。

  “你找什么?”我没法回答,只好坐了下来。“蔡姨调回场部医院了,你就在这里住几天吧!”我还能说什么?虽然我的内心里弥漫着无法排遣的悲伤。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蔡姨,我望着盘山而去的公路,迷失于苍茫无边的幕色中。

  “喂,吃饭了!”于丽撞了撞我的手臂。

  我十分拘谨地坐到饭桌上,没吃几口就下来了。一种乞食于人的感觉,使我抬不头来。这使得于丽很不高兴,那晚我们各自做着作业,谁也没有说话。

  晚上就睡在于丽父亲的办公室里,关上门,我看到挂在门背后的几把麻绳。我知道那是他们拿来捆人用的。于丽和她的母亲就住在我的隔壁,她们一直在小声地说话,不时传来哧哧的笑声。

  但是我总感到那些麻绳象蛇一样缠上肌肤,慢慢游动收紧,吐着毒芯……

  03

  我又梦到了洞里又大又粗的人字血书。

  据说,那人先砍断自己的右手食指,书写完毕后才从容自杀的。人?他为什么要留下这样一个字?这字不仅端庄挺拔而且不容亵渎。

  第二天清晨,人声鼎沸。车队长身中数刀倒在自己的卧室里,血溅了一地。场里的警犬牵来了,各队的干警封锁了所有通道的出口。学校也通知我们停学一天。

  案情并不复杂。有人先制造了外线断电,诱使车队长出门检查电路,然后持刀潜入了他的卧室。室内没有博斗的痕迹,也没有丢失钱粮和公物。很明显,这是一桩经过周密策划准备充分的谋杀案。

  04

  很快警犬就冲向了发电房蜀平叔叔的住所。

  室内空空如也,有限的几件生活用具也收拾得整整齐齐。桌上压着一张纸片:“不错,人是我杀的。原因有三:一,在灾荒年时,他身为少管队总务科长,伙同相关人员克扣食堂的定量,造成数百名儿童活活饿死。二,常常指使或者唆使劳教人员相互毒打,有人因此致残。三,贪污公款,生活作风败坏。”

  追捕的警犬,扑到大渡河边就不走了。

  其它的各路也没有任何消息,都说他投水自尽了。我不这样认为,蜀平叔叔要自杀用不着跑到大渡河边去呀!如果他要潜逃,也只有走水路才能避开警犬的追踪。不管怎么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局面,让场部十分难堪。

  唯一敢对这件事表示高兴的是于丽。

  “他自己该死,怨不得有人要杀他。他对我们也没怀好意。我在电话里都给爸爸说了,爸爸说必要时他会回来,现在看来用不着了。”

  05

  还记得蜀平叔叔到医务室找蔡姨换药的情景,低着头红着脸。还记得他给我说过,他看到蔡姨就会想起自己的母亲。还记得他一边看着艰深的数学书籍,一边用手指轻试刀锋。还记得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把时,他竟象杨弟那样拍了拍我的肩头。还记得他透彻的瞳仁,百炼成钢的目光。

  多少年,我一直是用他的形象,去注释英雄的含义。

  把鲜血还给大地,把生命还给正义,孑然一身迎着如潮初涨的太阳。

  用自己的呐喊去穿透夜空,用自己的热血去签注历史。多少年了,它的余响还在我的心里久久回荡。

  虽然,我与他接触不多,了解也十分有限,但是我从他的身影里看到了视死如归的刚强,从他的选择中感到了一股比个人生命更为强大的力量。那就是贯穿历史维系民心的正义。

  正因为有它,历史虽然曲折坎坷但不是迷途。

  正因为有它,民心虽然柔弱如水但绝不会迷失方向。

  06

  蜀平事件发生之后,场里的气氛立即紧张了起来。

  作为某种意义上的反击,上面终于同意了在场里公开宣判薛菲。

  枪杀的场景一直在我的内心深处作痛,不愿提起但又绝不会忘记。

  那是一个深秋的上午,全场所有的人员都列队参加了宣判大会。我们学生坐在最前排,我清楚记得薛姨头发上还系着那张洗得发白的手绢。

  “现行反革命犯薛菲,恶毒攻击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气焰十分嚣张……不杀不足以平民愤!”高声喇叭不时传来刺耳惊心的嚣叫,秋风也不断地卷起沙沙作响的落叶。

  刑场就设在宣判大会的旁边,第一声枪声很闷,第二声第三声很响,惊起一群群飞鸟……我一直闭着眼睛,唯一记住的是暗红的血,从她的胸口上流出,象一道道小溪浸过碎石和枯草。

  我失语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完全忘记了说话!

  当然失语的还有历史,还有早已沦落沉迷的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