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天空冷峻而恢宏

  没有风又象是独自浮现的梦

  穷极一隅

  一点篙,一点星辉

  一支橹,一弯新月

  ***

  天空伟大而灰暗

  几点星光象亘古如斯的文字

  追问源于挚爱

  问苍山,苍山如海

  问残阳,残阳如血

  ***

  第一章:于丽

  01

  仗着我的父亲不敢拒绝她,于丽一次次来找我玩。

  说不清楚那时我是反感她来,还是希望她来。总之,她一来,我就得听她安排。她的个头一直比我高,而我十足就是她的陪衬人,一个可笑的侏儒。

  一次她要我陪她下河沟玩。溪沟里到处都有血红的彩石,纹理斐然。我们这里原来是座火山,火红的岩浆冲出河床,冷却下来就成了玛瑙。

  现在河沟里一半是石,一半是灌木杂草。

  石与石之间形成的石缝、石洞和石室十分好玩。溪水一线,散开宛如纺纱,跳起来又象盛开的花。她赤着脚涉水而过,踩着石潭激起一轮一轮的漪涟。她想采摘浪花,拂着溪水又象是在拨弄琴弦。

  02

  她坐在高高的石台上,叫我下去再找些彩石。

  我十分勉强地走着,很想甩下她一个人回去。突然我看到一块拳头大的玛瑙,艳若朝霞。霞光里有一团乳白的人影,仿佛飞天的少女,眉目可辨。

  于丽跳下来,一把就夺了过去。我气坏了,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竟打了她一际耳光。她愣住了,回过神来就给我一阵乱打。我知道自己不对,一直让她,但是没完没了的又打又掐,终于把我激怒了。我抓住她的手扭到身后,扯下一把草捆了起来。

  “我看你还耍不耍泼?”

  她反过身来,呆呆地望着我。怒意一消,委屈上来,头一低竟哭了起来。完了,她的父亲、她的哥哥还有我的爸爸都是不会轻饶我的。我连忙解开她的手,把落在地上的那块玛瑙重新放回到她的手心里。

  我还没有道歉,她就笑着一溜烟跑了。

  “我要告你!”她边跑边威胁着我。

  03

  “跟我们到天门去玩!”于丽冲进门,当着父亲的面,抓起我的手向外跑。

  “我爸爸的车就在外面!”天门是这座山的顶峰,它的四周是人迹罕至的大莽林。听说那儿兽道纵横,那儿的石块奇形怪样,天然浑成。

  一路上,于丽陶醉在无限的兴奋里,天南地北的话越说越多,不知口渴。

  两边山岩斧劈刀削,岩体里嵌着一层压一层的卵形石。横斜的古木上生满苔藓,连草都有一人多高,密得象墙。可爱的是翠绿嫩黄的小鸟,茸茸的羽毛和婉转的啼鸣犹如精灵。

  公路到头了,密林落在了身后,四周全是一丛丛的灌木。

  军用吉普勇敢地压出自己的路,顽强地向前开进。

  04

  我看到了!

  所有的山峰都在脚下,远远的晚霞围起世外的桃园,深处两座洁白的雪峰嵌着一轮夕阳。于丽兴奋得东奔西跑,翩翩起舞。四周都是广阔的石质平台,一道深深的河床从中穿过。河床里的巨石上浮着一条条平行的水线,下面积满早已风化的小圆石和五颜六色的玛瑙碎石。

  我望着三块朋在一起象门一样的巨石发呆,外围还有一些同样高大的石块,就象一群武士,严阵以待。“据说,彝人视这里为圣地,称这里为天门。认为每个人的灵魂最终都要回归这里,乘坐弯弯的月亮小船去到另一个世界。”于丽的父亲拿出相机向另一个干部说了一句,就围着人立般的巨石边照边转,一脸的敬畏使他再也没有说话。

  我惊奇望着满地的卵圆石发呆,这里的地势这么高,哪来的这些属于河边才有的石头?难道真有天河,从天门里流出?而嵌着夕阳的双峰就是天门?抑或这里曾是大海?我们都是海洋留下的生命?

  太阳落山了,四周一下就暗了下来。忽然,一个黑影扑向浑然不觉的于丽。它四腿紧收,腾在半明半暗的晚空中,一条长尾弯成弧。“叭,叭!”于丽的父亲翻身一滚,枪就响了,黑影猛地一顿转身而逃,凄厉的嚎叫久久不散。

  生死系于一线,这时月亮就象那条摆渡生死的小船。

  05

  于丽的父亲是个彝人,给了于丽高傲果敢的性格。

  她的爷爷和奶奶在彝区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可是家支之间的仇杀使他们过早地倒在了血泊之中。于丽奶奶无处安身,就怀着孩子走出彝区,过阿坝进了陕甘宁边区。最后一颗罪恶的子弹还是夺走了她的生命。

  “我的奶奶总是一个人骑着高头大马,驰骋在起伏的山梁上。她后面跟着几个背枪的娃子,还有一只凶猛的藏獒。她和仇家拼,和官家斗,为的是讨回她心中的公道。”

  于丽说这话时,神情带着一层从历史深处透来的光。

  我从不怀疑生活存在着以死相争的利益,我希望以后自己长大了,也能象远古的骑士那样,在公正的原则下凭着勇气和机智进行决斗。我喜欢于丽敢做敢当的性格。

  06

  “爸爸说过,我们的血液里有一种力量,逼着我们永不停息。”

  于丽说话时,路边就蹲着一个彝族老人。他身佩英雄结,一袭没有一丝杂色的黑色披风,衬托出自负而刚毅的神情,警觉中又带着深邃的忧郁。刀劈的长脸,宽大的双肩,动作迟缓,目光敏锐,就象一个来自远古的无臂巨人。他一碗接着一碗喝着烧酒,就象渴得不行,痛饮泉水那样,毫无止境。

  彝族老人的身边,还席地坐着一个奶着孩子的妇人。她黑色的百褶裙上浮现出红、蓝、黄的彩带。裸着的双脚裹满了泥,五趾分得开开的,自然地抓着地面。她低低地哼着儿歌,高耸着头冠气度非凡。

  “他们一定是走了几百里路来上天门的。”于丽轻轻地告诉我说。

  这一切给了我极大的震憾。这个民族是怎样从洪荒走来,他们坚守着什么?又期待着什么?这一切又给于丽带来了什么样的影响?

  07

  这是学校门外的小卖部。放学的同学越围越多,彝人的盛装吸引着大家的好奇心。老人目光朦胧了,似乎看到了酒后的幻觉。端庄的少妇泰然地奶着孩子,不时抿抿自己干裂的嘴唇。这里以前是彝人的村落,建场时就迁走了。显然,他们不通汉语,现在既找不到路也找不到住宿。

  “他们一定是饿坏了!”于丽给他们买了几个饼子,刚递过去,就被人拌了一下,倒在了那个妇女的怀中。“去讨点奶吃呀!”车家三兄弟一个比一个笑得厉害,他们都比我们大好几个年级,天天胡作非为没人敢管。于丽站起来冷冷地扫了三兄弟一眼,挤出人群。她看到自己的哥哥也在旁观,气一下就上来了。

  “于剑,你还有脸?我呸!”

  她的哥哥常和车家三兄弟玩,于丽从不给这群狐朋狗友一点脸面。车家三兄弟早就在背后商量着,该杀一杀于丽的傲气了。

  08

  人群一哄而散,跟着于剑和车家三兄弟朝沟里冲去。于丽拖着我就跑,她知道哥哥一定和他们翻脸了。

  在一个石台上,三兄弟把于剑团团围住,车家老二还打开了一把刀,不停地晃动。于丽一过去就被逮住了,刀也压在了脸上。

  “看,长得多俊呀,今天不叫我一声爷爷,老子就废了你!”他学着电影里的坏人,恶狠狠地说。

  于剑轻蔑地笑了笑,走了过去。

  “放了我的妹妹,我让你一刀。”他的神情镇住了车家老二,不仅把于丽拉了过来,还闪电般地夺过了刀。

  “你也配玩刀?跟我学一手!”他话音刚落,手一扬就把刀插进了自己的左臂。他抽出带血的刀刃,将刀扔进了水里。

  “你们三个一起上,不要怕!”

  车家三兄弟彼此看了看,终于还是在一片嘲笑声中默默地退去了。

  09

  于丽掏出手绢为哥哥包扎起来。

  她关切地问:“疼不疼?你为什么要他们一齐上?”

  于剑用指头抹去手臂上的血,然后放在嘴里吸吮起来。“我是打不过车家三兄弟,但是老二拿出刀来我就不怕了。露怯的是他们,我还怕什么?”

  “你也不该拿刀扎自己呀!我们吃了亏还说不出口。”于丽总是不依不饶。

  于剑笑了笑推开妹妹:“我喜欢痛的感觉,也喜欢血的味道!就象你喜欢做你想做的事那样,不做不舒服。”

  于剑走到我的面前,微微地垂下嘴角。盯着我看了好久,终于一句话没说,转身走了。

  10

  “他又想打你了?”不知道于丽好久站到了我的身后。

  我感到的是于剑明显瞧不起我,明显地在克制自己,明显地想说什么。他究竟想对我说点什么呢?

  我感到山风很凉,我感到山风吹响的是远古的号角。

  一千多年前,彝人仰慕汉唐文化,立国南诏。不料骄横奸诈而且贪婪的剑南节度使处处寻衅,迫使他们吹响了反抗的号角。多少次,他们驰骋在富饶的川西平原上,蔑视懦弱贪生的汉人,嘲弄没有什么不能出卖的官吏,傲对不可一世的大唐王朝。

  “你为什么总是心事重重?”于丽没有责备我的意思,她接着又自己找话说了起来:“哥哥一定是回学校的小卖部买刀去了,他会赔一把新刀给车家,哪怕这把刀暗地里会再一次捅到他的身上!”

  我羡慕于丽说起她哥哥的神情。如果,这时嫒媛再把军刀放在我的手上,我会收下它的,会用生命去贴近刀刃,会用刀刃重刻我对嫒媛的誓言。

  山风的确很凉,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