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五章:诚实

  01

  爷爷希望我做一个诚实的孩子,可是做起来怎么这样难?

  于丽的学习是班上最好的,每次发成绩,都是她真正的节日,她兴高彩烈地和大家闹成一片。而我终于成了这一切的破坏者,虽然她没说什么,但我还是看出了她的失落。

  把属于别人的还给别人,从此考试时,我都会留下一两题不做。老师为这事把我留了下来。“为什么要留题不去做?”面对我的沉默,冷若磐石的意志,老师低下头号着我们的作业。

  “你没吃中午饭?”老师突然轻声问道。

  一定是于丽把父亲被关禁闭的事告诉了老师!“我不知道中队上的事,但我相信你的父亲。因为他曾经也是我的老师!”老师的话让我十分意外,但我还是倔强地说:“不对!首先他就不诚实!”

  “呵!”老师显然也大吃了一惊,看了我半天才缓缓说道:“我们都不能做到绝对诚实,老师也做不到。因为我们面临的事往往不尽人意,但又拿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当然这不是理由,不诚实肯定不对!”

  02

  那天,老师带着我进行家访。我们先到了于丽家,然后就是我住的发电房。一进门她就开始生火……于丽的父亲很快就把爸爸放了出来。爸爸看到我的老师在做事,一时手忙脚乱。

  “辅导员,我来!”老师接过爸爸手中的米,淘了起来。“你是我们小学少先队的辅导员呀!我入队的红领巾就是你系的!你给我们讲过红领巾为什么是红的,讲过保尔的故事。你胸前的那枚勋章,在我们的心里比世界还重!一次野外拉练,我肚子痛,是你背着我跑向医院,我说不想看医生只想回家,你又把我送了回去!”

  爸爸看着老师,半天都不敢相信。老师轻轻地牵过我的手,默默地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突然老师低声地说了起来:“多少年了,我一直想向你的爸爸承认一个错误,但又不敢!那天我没有肚痛,只是希望辅导员能背背我!”

  米老师是在用自己的行动告诉我,诚实就算很难,但还是可以做到的。

  03

  劳动节来了,母亲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我万没想到,跟她有说有笑一起进来的,竟是那天被批斗的薛姨。

  原来,她和我的母亲还是同校同学,只是她比我的母亲整整晚了十届。她进场的原因,是她所在的那个红卫兵组织被定成了反革命集团。虽说她只是极为普通的一名成员,但是由于态度恶劣,还是受到了处分。

  她很年青,衣服洗得发白,头发上还系着一张浅色的手巾。

  “就是你帮我们背面过来的吗?好勇敢呵!”她主动地找我说着话,但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弟弟也很喜欢她,要看她套在手腕上的红橡筋。她取下头上的手帕,折了一只可爱的小老鼠,想去吓唬弟弟。结果变成弟弟夺了过来去和她顽皮。她的笑声很亮,性情开朗,看不出有一丝的悲伤。

  04

  “跟阿姨出去玩,外面的阳光多好。”

  我现在才明白她那天来,就是来带我们的。

  山上的野花很多,弟弟拣着草多的地方就跑。白色的和红色的野草莓满坡都是,放进口中有一种春天的清香。她躺在草地上,嘴里含着一根嫩嫩的草心。

  “你为什么不去和弟弟玩呢?”

  弟弟把一些花和蕨草洒在她的身上,她抱着弟弟在坡上翻滚……

  为什么我找不到她心中的快乐呢?不知不觉我们走进了那片果园。

  这时,我最后一次看到了老右爷爷,他正坐在阳光的下面翻着书。

  05

  “惜余年老而日衰兮,岁忽忽而不反。登苍天而高举兮,历众山而日远。”

  老人站了起来,目光越放越远,有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凝重神情。他仿佛听见了悠扬的羌笛,划破苍凉的长空,沉重的皮鼓,在千山万壑里回荡。他仿佛听见了如泣如诉的古歌,在追叙着往日的辉煌和悲壮。

  后来,薛姨告诉我,场里以前有一个老人,用一生来研究我们的上古神话。老人坚信古人们不会把虚无飘渺的东西视为圭臬,每则神话都有其真实的起源,可以说神话就是那时一个民族的精神全书。

  老人过世以后,他写的手稿就留在了老右爷爷这里。

  时至今日,老右爷爷也已过世多年。我不知道这部手稿,是永远藏在了积雪的下面?还是以后又在人世间历经沧桑?

  琥珀有泪,碧血有魂。多少精诚,多少心血,石沉大海。

  06

  “薛姨,你说一个人首先应该做到的是什么?”

  在回家的路上,我终于大胆地问出了自己心中的问题。其实,这个问题实在太大,就算我的孩子今天问我,我也很难回答。

  “当然是诚实呀!你想如果没有了诚实,人人指鹿为马,混淆是非,颠倒黑白,那么我们的社会生活就失去了最起码的基础!人和其它动物不同,离开了社会他将一无是处。人的生存需要一个以诚相待的集体,需要团结起来精诚合作去战胜困难。”

  “那为什么诚实做起来这样难呢?”

  “不难!难是因为我们已经丧失了做人的勇气,也失去了做人的信心!”薛姨所说的人,显然是她心目中的人,问题是生活中的人们该怎么面对利益和原则的对立。薛姨毫不犹豫给出了自己的选择,并不惜以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

  生活中从来不会缺少楷模,问题在于我们应该把什么树立成社会的楷模。

  真理的光辉是明析的,它既勾勒出我们人性的庄严也照耀着其中的卑劣。

  07

  我再次见到薛姨是那年的十一国庆。

  每年国庆场里都要举办一次篮球比赛。女子就两个队,但也要打一个第一名。我看到的当然不像是在打篮球,更象是打橄榄球,用掀用抱人围球转。女子一队出人意料地落了下风,队长的脸挂不住了,她用三轮摩托将还关在禁闭室里的薛姨接了出来。

  她依旧用一张手绢系着头发,依旧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

  刚给她松了绑,有人就脱了一件很大的运动衫给她,她把它松松跨跨地套在自己姣好的身体上进了场。接着比赛就成了她的表演,她就是被别人掀翻后,球还能出手还能进篮。

  在赛场上,她是文明的,没有犯规的动作。女子比赛犯规基本不吹,也没法吹。无论别人怎么围攻她,她都一直带着一丝调皮的微笑。她玩命地跑玩命地跳,全身汗水淋漓。她展现着自己的青春、自己的球技也展现着自己身上一道道腥红的绳痕……

  比赛结束,队长满意地看了她一眼,没有想到的是,她竟自己背过手来等着属于她的绳子。队长愣了一下,其实她可能已经打算这次就放了她。结果当然还是又把她捆了起来,大家不能理解的是最后收紧绳子时,竟用那么大的力。

  直到她发出痛苦的呻吟,他们要的就是这个?

  08

  只有孤独才能发现孤独。

  只有孤独才能洞视神奇和伟大。

  由我缔造并由我统治的死亡之都,庞大得就象一个光荣的帝国。我为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每一个人,寻找他们在那里的位置。那里的中心高高地立着一个塔,可以俯瞰全城。我在那里安排着每样东西的运动,规定着他们只能有的属性。

  可是,我不敢邀请我的米娅老师进去。

  我知道她的美丽和善良都不属于那里,她更属于于丽她们的笑语欢歌。她丰富的表情从来都是那么地出奇不意,却能在我的心里掀起温暖的涟漪。她的话从来都不是命令,却能让我们心甘情愿地认真执行。

  她掌握着我不知道的世界,秩序井然但却充满生机。

  09

  春天不知不觉中走了过来,小草吐绿,枯木发芽。

  五颜六色的鸟,跳着叫着,仿佛一定要我重新去思考她们。

  学校的春季运动会都报名了,我什么都不会什么也不想参加。米老师找到我要我去跑接力,我不敢反对。我知道她看穿了我的心思,无论她安排我做什么,我都不会反对,但会以放弃的心态去应付了事。

  一千米的接力赛开始了,我刚跑上道就觉得不对劲,果然没几步,破旧的布鞋就落了。“不要管它,跑你的!”身为班长的于丽,在赛道外拼命地向我叫喊,米娅老师也不断地向我挥动手中的小旗。我忍着巨痛终于跑完了全程,看着接棒的同学奋力率先冲过终点。

  米娅老师在终点亲自帮我穿上鞋,深情地说了一句:“真的,你做到了!你为全班也为你自己赢来了荣誉。”

  荣誉,一个我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的词。从老师的口中说出,就象她身体的某个部分,带着微笑一般的魔力。如果说荣誉是一个集体给以个体的肯定,那么我并不配,因为我并不想为这个集体付出自己的努力,我这样做了完全是因为我不愿让老师失望而已。

  薛姨却不一样,她是那样地珍惜自己所在的集体。

  10

  进山时,爷爷给我准备了很多种零食。进山后,我根本没有想过要吃它们,因为生活给我的痛楚绝非它们所能缓解。对我来说,只有回到了爷爷和婆婆的身边,才算逃出深渊。但是很快我的希望就化成了泡影。

  一天,爸爸给我和弟弟发了几颗硬糖,我当即表示送给弟弟。爸爸没有同意,说了细水长流的道理,然后就把糖放在了床边的桌子上。很多天过后,我又想起把糖送给弟弟,没有想到竟会找不到了。我认为是弟弟拿的,就把这件事告诉了父亲。

  没想到我的看法立即遭到了否定,因为弟弟从来没有这个习惯。

  我又想要不就是老鼠吃了,父亲说老鼠从不吃糖,我没有这个经验,不敢反驳。我万万没有想到,父亲会反过来认为是我拿的。他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我有偷拿东西然后说谎的习惯。拿爷爷的钱是我错了,但这次不是。我说糖本来就是我的,吃了也是应该的,谁会自己无事找事?他说正因为这样,你怪弟弟拿了,我们才不得不补给你。

  也许,我此时不再和自己的父亲去争辨是非,这事也就过去了。但我显然犯了薛姨同样的错误,为了诚实甚至不能默许某种错误的存在。

  11

  父亲说可以把队里的狼狗找来,谁吃了它就会咬死谁。我心里认定是弟弟拿了的,不敢答应是怕它真的一口咬死了弟弟。结果犹豫的神情,竟坚定了父亲的想法。到后来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我同意去请狼狗也无济于事了。

  这时妈妈回来了,她边骂父亲没有本事边找出竹杆。这是妈妈第一次狠狠打我,她一定要我承认做错了事。这是一次漫长、痛苦而又绝望之极的抗争,我无错可认,而且爷爷也不会同意我再做错事。打吧,打死我更好……我这样想着,看着自己的生命与外在的力进行撞击。

  我现在都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如此坚信自己的观点。这事无疑使他们对我,同时也使我对他们都伤透了心。

  在我的印象中,母亲很少有笑,说话又急又快,随时都会生气冒火。虽然,她经常打我,但我怕她更多的是出于心里的难受。

  至到现在依旧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