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牛儿

  01

  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在那年的秋天开始了。

  成天在外面混的杨弟,连续几天都在家里,没有出去。只是偶尔有几个同学来看他。

  “杨哥让你到他那里去一下!”牛儿还没撞进门就喊开了。他只比我大三岁,块头却是我的两倍。在我们那一拨小孩中,他最横。他到处说,院子里他只服杨哥一个人。

  他常常抢人的东西,我从不搭理他。但是那天我还是跟着他,到了杨弟的卧室。说来也怪,那时能进杨弟的卧室竟是一种荣幸,会让其它的男孩侧目而视。

  那个卧室很简洁,就一张床和一个写字桌。但是我看到一对很大的哑铃,还有两根武斗用的钢钎。屋内坐着几个在院内说得起话的男孩,牛儿是最小的一个。杨弟看见我来了,竟站起来牵起我的手……半晌才低沉地说道:“大家知道,我有一个师傅,这就是我的师弟哈。明天我就到云南去了,我不在大家要团结,有事等我回来解决。小事找我的妹妹也行。”

  后来,杨弟还说了些什么,我就记不清了。只记得他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头,对我笑了笑,说道:“再长几年就结实了。”

  这一天,是他给我完成了一场洗礼!

  从他的肯定中我意识到了我的存在。

  02

  陈家已经从院子里搬走了,都说他接管了那个高女人后,竟一路春风得意。

  陈家二妹有时会回来找杨弟,头发烫了,蓬得老高,周身新衣艳得扎眼。陈家老大有时也会跟着周姐,一起回来看望周姨。

  每次,他们回来都坐不了多久。好象彼此间找不到话说,于是周姐就只好默默地帮着自己的母亲做事。每次他们走后,周姨都十分伤心,婆婆有时会去坐一下。每次他们走后,杨弟都象要重病一场……有时会一个人半夜起来,咚咚地擂着天井里的那颗古老的银杏树。

  这颗树看见过荒爷爷那局棋,这颗树还记得哪家有了好吃的,东家唤西家请的声音,这颗树陪伴过大人小孩一起吃着月饼,守候着中秋升起的圆月……有很多东西,一旦失去了就很难再把他寻找回来。

  “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为什么这支童谣,又顽强地从我的心灵深处渐渐地响了起来?

  03

  杨弟要走的前一天,二妹来给杨弟送行。

  那天,她为杨弟找来两套崭新的军装和一把匕首。走的时候,杨弟第一次送她出门,她轻轻地唱着歌,从此这支歌就久久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大理三月好风光,蝴蝶泉边好梳装。蝴蝶飞来采花蜜,阿妹梳头为那桩?”

  第二天一早,杨弟就走了。只有牛儿早早地起了床,送了他一程。那天上午牛儿就一直呆在我的家里,不断地给我说着杨弟的事。

  “杨哥说了,他就我们两个师弟,以后他会带着我们到处走走。嗨,昨天叫你,怎么没来?昨天,杨哥要我们去看他收拾二妹……事先,他就说了,收不服她就废了她!要不他就自己剁断自己的手。”

  牛儿知道我从不多言多语,竟一个人没完没了地翻出话来说。

  不信?可以向毛主席保证!想想看,杨哥心里喜欢的是周姐。陈丁这个龟儿子,四处杨言要开周姨的批斗会,要给她挂破鞋。害得周姐只好去苦苦哀求陈家的那个跛子。

  这口恶气,杨哥不出,何以为人?

  也不知道,周姐心里到底有没有杨哥?不管怎么说,周姐的做法太不值。

  04

  其实,小的时候,周姐和二妹都带我不少。

  二妹喜欢抱着我去逛街,用一颗糖就哄我叫她妈妈,她说妈妈就是你最喜欢的那个姐姐。她的解释显然出了问题,因为她并不知道我心里更喜欢的是周姐。

  说不清楚为什么抹不去对周姐的怀念,也许就象郎哥从心里敬着我的婆婆?

  郎哥结婚时,执意要请我的婆婆作司仪,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那是张灯结彩的大礼堂,我们去的那场是他专门宴请街坊四邻的。在西门那一片,郎哥算得上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物,用婆婆的话说他现在操的是舵爷……以前,人们常把袍哥里是龙头老大称为舵爷,这个角色的内含起码包括着威严、胆识和不违仁义的初衷。杨弟做不了,我的舅舅也做不了,衡量轻重当机立断又要不失人心,绝非易事。

  后来,郎哥到大学里来看我,他说对他一生影响最大的人是我的婆婆。

  其实,文革中,我们家庭没有受到太多的冲击,全靠郎哥在外面罩着。

  05

  我真的说不出来周姐好在哪里,我也从不在她的面前调皮。

  那时,有一些漂亮的剪纸图案在女孩的手中流行。每找到一个新的图案,她们都要照着原样把它刻出来。那时的蜡光纸不用买,雕刀却要请人打制。文革后期我的舅舅转业到了一家国营企业,就为院里打了不少这样的雕刀。后来流行用线勾披肩桌巾什么的,又为大家打了不少钢质勾针。

  周姐手巧是出了名的,她不能容忍自己的手下出现一星半点的疏忽。她刻坏了不要的剪纸图案,从来都不会给我。其实已经很好了,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就这样揉了扔掉真的很可惜……

  也许,她真的从来就没有看上过杨弟,当然她心中肯定也没有陈家的老大。她不象二妹那样在意自己,她能委屈求全但却做不到百依百顺。那天,杨弟接过二妹为他找的匕首,用手指试着刀锋冷冷地说:“嗬,你还真找了来,你知道我要他做什么吗?”

  话还没说完,冰冷的刀锋就压在了二妹的脸上……我想如果换上是周姐,结果肯定是血溅当场!

  06

  当孩子只知道在妈妈的怀里打滚时,需要照顾。当孩子大了,渐渐离开母亲温暖的手和关注的目光,独立面对世界时,他最需要的就不是照顾了,而是别人对他的肯定。

  小的时候,我既没有得到过母亲的照顾,也没有得到过属于父亲的肯定。我是那么地脆弱,但是我也有我的想法,我也有属于自己的成长。大人怕我习坏,反对我和牛儿玩。我和他走在一起,却在孩子们中间有了说话的地位。

  于是我开始向大人们扯谎,偷偷地和牛儿玩。

  那时我甚至就想学坏一点,只有你比别人还坏还狠,才没有人敢欺负你。

  扮演解放军战士不吃香了,现在都喜欢去扮演特务,歪戴着帽子斜穿衣。

  07

  现在想来,说谎是意识到了自己的行动和环境要求不谐调,为了逃避责任而采用的某种策略,它是心灵既想反抗环境而又屈服于环境的表现。它既意味着心灵的懦弱,也意味着心灵在独立思考自己的行为以及相应的后果。

  我知道应该诚实,说谎也改变不了事实。

  但是总有一些事迫使小小的我不敢面对。

  比如:爷爷晚上回来做饭,却发现自己没米了。情形是他就算少吃一顿,也不会向婆婆借的,因为他从不给婆婆的钱,婆婆生病在家根本就没有经济收入。

  我真的不希望他们这样,于是便从婆婆的米缸中打出米来,说是婆婆要我送过来的。这是绝不能让婆婆知道的,我甚至不能在婆婆面前说爷爷的好话,否则婆婆会很生气,一连几天都不理我也不管我……

  那时,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08

  一次,我偷偷地拿了爷爷的钱,而且不断说谎,引起了婆婆和爷爷的恐慌。他们打我、骂我,结果适得其反。因为我越怕,就越是不敢承认,就越是说谎。

  我被爷爷关了起来,手脚都也被绑上了。开始是口渴,后来肚子也饿了,天黑了也没有灯。那时我真的怕极了,但还是坚持了下来。爷爷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还是把我放了……

  当时我很想向他承认错误,但是我实在开不了口!

  很多人都来问过我,有的和颜悦色,有的又骂又打……鬼知道我为什么要坚持说是爷爷自己弄错了,还打我!都知道爷爷常常丢三忘四,还真有亲戚认为是爷爷自己搞糊涂了。

  我不知道他们为这事费了多少心思。

  最后,爷爷用了一个我现在都很难相信的做法,来处理这事。那是一个深秋的周日,那个周日对我的人生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09

  小的时候,我对成都的人民公园和百花潭动物园很熟,但从没到过古树参天的青羊宫。那天爷爷带我到了那里,语气十分和蔼。爷爷找了一个长条凳坐了下来,拿出很多我爱吃的东西。但他凝重的神情使我不敢动那些吃的。

  “吃呀,你不是一直想要吃这些吗?”我舔了舔了舌头,还是没敢动!

  “你知道你的错误有多严重吗?你只要能改,爷爷买什么给你都愿意!你还小,不能象你妈妈那样,走上一条不归路!”

  我从来没听大人说起过母亲的近况,就是问也没有人正面回答。“我妈妈在哪里?在不归路上?为什么不带我去见她?”

  “你的母亲小的时候也是犯了你现在的毛病,后来就被政府关起来了。你不改掉这个坏习惯,也会被关起来的!你的小姨要送你到你的父母那里去。等你改掉这些习惯,爷爷就接你回来!”

  爷爷说的时候,目光是那样地慈祥和温暖!

  “爷爷,我不到妈妈那里去行吗?”

  “你的小姨已买了火车票,你的妈妈也想见你!”

  我知道事已不可更改,我哭了。如果那时爷爷发现了我心中的痛悔,把我留下来,我的人生将会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但是爷爷一定没有看出来,因为他的内心也十分痛苦。没有把我带好,所有的大人都说是他把我惯坏了!

  我看到爷爷也哭了,第一次看到大人哭。我的脸红红的,心却冷得发抖!

  10

  那天回到家已经很晚了,没想到牛儿的母亲竟坐在家里。

  牛儿的母亲是山东人,人很高。由于长期拉板板车,下身出奇地结实。所以大家都叫她“大屁股”。她很早就没了男人,一个人拖着牛儿,生活十分艰难。很多人都说她到处招惹男人,作风不正派……可是,外婆却说那是一派胡言,坚持要我叫她张姨。

  没想到的是,她竟是来找婆婆还钱的。

  原来,那天她生了病,就叫牛儿来找婆婆借十块钱去看病。牛儿因为曾经骂过我的婆婆,就私下找到我要那十块钱。我想到以后很多事还有求于牛儿,就偷偷拿了爷爷的十块钱给他。

  爷爷一回家就发现钱少了,我哪敢承认,就说自己根本就没见到过这钱!

  11

  她能将钱还回来,真是太好了!

  爷爷打我关我要送我走不都是因为这事吗?

  “谢谢张姨!谢谢张姨!”我由衷地向她表示了我的感谢。

  “哪呵,要说谢是我该谢你们才是,在这个院子里就你们一家人还把我当成人看!这个刀杀的牛儿,回来后也不给我说清楚,只说丁婆婆的钱不用急着还,让我一直以为这钱就是从婆婆手里借的,哪想到让小侄儿受了那么大的委屈!”

  但是,我还是被送走了。后来读了大学,才知道送我走,是因为我没有成都的户口,在成都上不了小学!婆婆爷爷当时为什么不给我说真话呢?这事我真的不能原谅他们。记得临走前爷爷还说:“你借钱给牛儿是没有错,但是说谎却大错而特错了,爷爷真的希望你是一个诚实的孩子!”

  爷爷永远也不知道,他的这句话竟注定了我的一生必将坎坷不平!

  12

  通向火车站的大街,那时还没有其它行人。只有清洁工在扫着满地的梧桐树叶。整齐的路灯是那样地冷,拖在身后的阴影又是那么地长。

  爷爷拿着行李,小声地和小姨交待着什么。小姨紧紧地牵着我的手,手心里竟沁出了汗水。她停了下来,抱起我并深情地吻了吻我冰冷的面颊。我还没满周岁,妈妈就把我送回了成都,多少年来小姨带我不少,但是我却一直不喜欢她。

  到了火车站,四周开始热闹起来,热闹的其实只是小贩。真正的旅客都是那么地紧迫和匆忙。下乡的知青打着红旗,盲流的农民焦虑难安,小孩因为饥饿和口渴不停地哭着,母亲小心地剥着早已被挤扁压碎的熟鸡蛋……

  爷爷把我们送上火车,方方面面都安顿好了,才下去。小姨没有说话,只是为我削苹果。爷爷站在站台上,又敲开我们的车窗,大声地说:“到了妈妈那里,就要听妈妈爸爸的话,过段时间爷爷就会下来看你。”

  火车开始慢慢滑行,爷爷的身影越来越小,但是他的手还在挥动。每一次挥动都是那么地迟缓和沉重。

  13

  小姨的苹果还没削好,就滚到了地上。一群满脸是灰的流浪儿倒地便捡。列车员用脚踢他们也不知道。每人刚吃上一口,就被其它人的手抢了过去……

  天亮了,广阔的田野上飘起淡蓝的晨雾。远远的是山,近一点的是竹丛,掩着一家家农户。一湾小河,一个小女孩在河边洗着刚采的青菜,她的手一扬,就激起一串水花。

  火车钻进了大山,隧道一个比一个长。钻出隧道就是一道凌空的桥。一道小溪在沟底上流,细得就象线。陡立的山就象一个个巨人,刚毅而沉稳。

  “准备下车了!”小姨轻轻唤了我一声。

  我远远地看到一个山间车站。站台上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而哪个是我的爸爸妈妈呢?

  我兴奋地跳下火车,陌生的站台给了我坚实的一击。

  “姐呢?”小姨冲着一个单薄的男子喊到。

  他走了过来,递出一张火车票。“你姐请不到假,从昆明回成都的火车半个小时后就到。”小姨给他钱,父亲就象没看见似的,过来牵我的手。“这是你的爸爸!”小姨对我说,但我望着父亲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小姨上车时,塞了一张钱到我的手心里。“你去买本你喜欢看的书,小姨一直想送你的,总是记不到!”我知道这钱是她还给父亲的,就把钱给了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