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文革

  01

  我能记住的第一个历史事件是文革的武斗和游街。

  激情振奋的红卫兵以及惶恐不安的男女老少,从我的眼前晃过,就象过皮影戏一样。有一天,院里的杨弟拉来一群红卫兵,围住一儿两女的陈家。说是陈家的大儿子欺负了杨弟的小妹,就那个走路一颠一颠的陈家老大吗?怎么可能欺负要强的杨妹,大人们只是摇头……

  院里堆满了人,没有人敢出头去招惹他们。门被撞烂了,陈家的两个小妹被拖了出来,一群人手执军用皮带,指着她们的身上就一阵乱抽……这时她们的父亲冲了出来,举起一根扁担,扫倒一片。

  杨弟掏出了一把火药枪,指着她们的父亲吼道:“给我跪下!”父亲没有屈服,挺立着将上衣一把撕开:“来呀,小子,有种就开枪!”

  “一个国民党的兵痞子,现在倒神气起来了!给我打,朝死里打,看他还敢不敢嚣张!”杨弟红着眼扣动着板机。四周没人敢出头,只是把自家的小孩拉到身边,闭上眼……

  枪很久没响,只听到他们的嘈杂声,他们开始用通条通枪,原来那枪哑火了。更没想到的是,这时枪竟响了,倒下一片,通枪的那个人满脸都是铁砂子,血肉模糊!

  而庄严的陈家父亲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虽然身上有几处血迹。

  这是勇气的力量?还是正义的力量?

  02

  那时,大人们象不用上班。

  前院的小天井里,天天有两个人下象棋,从早坐到晚。一碗茶喝了又喝,完全成了白开水,还是慢慢地呷,象有无穷无尽的韵味似的。每每在我还看不出谁胜谁负时,他们就推子认负了,双方都面带微笑,只是用手指划着棋盘……我就好奇地问:“你们谁胜了?”

  他们都用手指着对方,相视而笑!

  他们一个就是荒爷爷,而另一个叫许爷爷。

  他们都很喜欢我,常常用手抚摸着我的头,边下棋边给我讲故事。精卫填海、夸父逐日,最初就是他们讲给我听的。

  荒爷爷每天一大早都出去撕大字报,天刚刚亮就得回来,被人看到了那可不一定还能走着回来!那怕就个把小时,找到一天的饭钱没有问题。

  荒爷爷的生活十分简朴,常常是几片泡青菜就下一碗饭。但是他的泡菜却出奇地好吃……那滋味我现在还能回想起来。

  03

  陈家出事那天,荒爷爷恰恰不在,说是收一个古玩去了。

  后来,我看到了那个古玩,是一副喝茶用的瓷碗。从此,这个瓷碗就没有离过他的手,他说这是献给万历帝的贡品。

  那天如果他在,他是一定会出手的。

  事实上,杨弟是知道他不在,才拉人来的。

  那天晚上,杨弟一回来就被他叫了过去,他把杨弟喊进他的小屋里,关着门整整谈了两个小时。最后,杨弟不仅拜他为师,还红着眼出来,向陈家认错道歉……

  荒爷爷过世时,杨弟哭得最伤心!

  从此,都说杨弟习好了,真是浪子回头金不换。

  04

  荒爷爷过世时,来了很多我们从未见过的人。上海、北京好象都有人来,他们络绎不绝,一直守了荒爷爷近一个月。屋内设了灵堂,有一个很大的花圈给我的印象特别深。

  “天为棋盘,星为子,何人能下?”

  “地作琵琶,路作弦,哪个敢弹?”

  院子里关于荒爷爷的身世有很多说法:说他是世家的公子,年青时嗜赌为命被逐出家门。又说是他是为了一个风月场的女子,离家出走。后来好象得到了一个高人的指点,四海为家。又说他继承那个高人的衣钵,除暴安良!后来为了躲避追杀,才隐身来到这里。

  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他一身侠骨,随风而去!

  05

  杨弟很久以后给我谈起了荒爷爷,其实荒爷爷的祖上就是这座梅园的主人。

  “还记得人民公园里的保路运动纪念碑吗?三百年的反清浪潮,这是参与者最为广泛的一次。那时的四川民众群情激昂,前仆后继……给了腐败的满清王朝最后一击。民心不可欺!民意不可辱!”

  经过文革,经过支边,杨弟的身上有了一种男子汉的成熟。

  “梅园的门被撞开了,愤怒的民众见人就打。在历史的大冲突中,个人往往会被抽象成符号。梅园易手,只有荒爷爷被一个下人带了出来,四海为家。渐渐地他走上了拜师习武仗义行侠的道路,渐渐地他明白了自己血海深仇的背后,翻滚着的是更为广阔的历史惊涛。民国的军阀和日本的侵略,种种罪恶和血腥压在他的心头。风雨如磐,个人的恩仇是那么渺小……”

  杨弟的话说得很慢,语气十分凝重。

  “那天晚上,荒爷爷给你说的就是这些?”

  他终于明白了我想问的是什么,淡淡的笑了笑。

  “不是!那时我哪里懂得这些,他就是说也不过是对牛弹琴。他当时尖锐地向我指出,我的父亲已被打倒,而我深爱的对象也可能在劫难逃……其实,我那天也是因为内心太苦,才做了那件蠢事。我不过是想证明,我也不是好欺负的。后来的事,正如他透彻的分析那样,陈家也没有饶过我也没有放过你的周姨母女……”

  陈家后来的种种所作所为,渐渐地又从我的记忆深处浮现了出来。

  06

  陈家的父亲一直只有小名,后来被国民党的部队抓了丁,不知道是因为他瘦还是因为他精,当官的随口就叫他陈丁。后来那支部队投诚了,经过整编他被安排到市搬运公司做了工人。

  随着武斗的升级,产业工人站到了前台,而市搬运公司却成了一支特别能战斗的力量。时势造化,不久陈丁就成了市运司敢死队的队长。清一色的着装,清一色的冲锋枪,清一色地戴着印有敢死队三字的红袖套……

  都知道他要立威,但没想到他在院里做的第一件事却是去砸后花园。

  07

  一车敢死队员拉来了,两人一排形成纵队,直扑后园。

  紧锁的小门被砸开了,高个子女人走了出来,冷冷地看着陈丁,背后一个枪托就把打倒在了地上。

  陈丁用手指勾去她从头上沿着耳边流下来的血,然后抬起她的下巴。

  “告诉你吧,你靠的男人已经自绝于人民了,你准备何去何从呢?我一样会疼人,你应该知道好歹!”

  一声尖叫,那个疯女人从二楼的窗台上跳了下来,头刚好摔在花台边的棱角上,血立即漫了一地……陈丁用眼角扫了一下,嘴角浮出一丝微笑:“他的夫人已经跟他去了,你是不是也准备去凑份热闹?还想仗他的势?”

  看见一行泪水和着血流了下来,陈丁打了一个响指站了起来。

  他们把疯女人的尸体拖了出来,吓得我们一阵惊奔,关上家门喘着气。

  08

  后花园被洗劫一空,没过几天我们就压不住好奇一起钻了进去。

  空荡荡的小木楼上,满是纸片和零散的物品,一瓶香水上印着全是弯弯扭扭的文字。几个大孩子来了,把我们拣到的东西挑了一遍,看得起的当然就再也不会还给我们了。

  陈二妹改进了我们以前捉迷藏的游戏,她用十来张硬纸片,分别写下解放军或国民党的职务。谁领到什么就得扮演什么,最后当然是解放军一方获胜,接着就是释放俘虏和严惩敌顽。地点总是在水井旁的一个独立的石屋里,以前这里放着一些扫帚和竹筐。奇怪的是石墙上还嵌着一些高高低低的铁环,后来才知道这里正是梅园惩戒下人的地方。

  一天,陈二妹要人去喊杨小妹,心里想着什么竟一个人笑了起来。

  他没有想到走来却是杨弟,一双冷峻的目光逼视过来,陈二妹鼓起勇气叫了一声:“杨哥!”

  杨弟点点头,一个手势几个男孩就闪开走了。

  “二妹我们走,有几句话想给你说。”

  看到二妹跟着杨弟走了出去,剩下的孩子一哄而散。

  09

  据说,以前大家洗衣淘菜,都用后花园的井水,老红军搬来后才改成上街去担自来水。现在节约的人又开始去打井水了,谁也没有想到竟会打出一节白骨。

  上了年纪的人纷纷说起了旧社会,不知道有多少苦命的人被埋葬在了高墙森森的大院里。婆婆也说,不要说下人,她就没少挨后娘的打。最轻的是打手,自己去把一指宽的竹条拿来,然后伸出手心……竹条挥动,虎虎有声,血棱浮起。

  居委会决定就在我们的后花园里开一个控诉大会。

  “天上布满星……万恶的旧社会……”随着压抑近乎哭诉的歌声,很多人的情绪激动起来,胸中的烈火腾了起来。嘈杂中有人带头喊起了口号:“血债要用血来还!”

  许爷爷被押了出来,胸前挂了一块很大的木牌,上面写着:恶霸地主。

  我被惊呆了,平常和霭可亲的许爷爷欠有人命?果然那天的许爷爷是在劫难逃,他被打得死去活来,最后撞墙而死。带来陪斗的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她低着头弯着腰站着,脖子上挂着一双破鞋。许爷爷一死,会场的秩序就乱了,她被一把拖进了骚动的人群,人们推着搡着笑骂着,就象一下进入了狂欢节。所有的眼睛发着光,所有的手都抬了起来……唾沫横飞,尖叫如刀。

  这时,我的婆婆挤到了我的身边,把我带回了家。

  10

  家里来了三个生人,都是二十出头的年青人。婆婆要我喊他们叔叔,他们笑着说:“喊声哥就行了,你的外孙都这么大了,好福气呵!”

  这时,居委会的干部撞了进来,一脸的凶气。看到那三个年青人,立即便换成了笑面。“郎主任好久来的?你看今天都把我们忙昏头了……”

  “没事,利用这个机会,我来看下丁姐。知道今天事多,就没来惊动你们。”被唤作郎哥的青年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

  来人小心冀冀地退了出去,婆婆递过烟。

  “今天硬是看到你们操转了!不枉自……”

  郎哥把火柴慢慢摇熄,漂亮地一掷:“丁姐就不要说笑了,你不知道我小的时候是怎么眼巴巴地看着你,当然不是为了一把瓜子一捧糖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