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故人

  一笑楼内,有吟联的韵客,有赋诗的书生,有青面虬髯的大汉,有白衣胜雪的侠客,也有轻纱软缎的娇娥。纵然一笑楼常有南北客商,来往游人,但却并无想象中的喧嚣,只有幽幽的琴声,连绵不绝,那音韵有若月明风清,沙洲人静,令进入一笑楼的人都不禁静心敛神,连脚步也放慢了许多。

  那弹琴的女子,坐在西边的角落里,被一面珠帘隔绝着,但仍隐隐看得到她满头的珠翠和生春的粉面,甚至可以感觉得到她在对你凝睇含笑。

  宋长安喜欢一笑楼,更喜欢坐在珠帘之后的那个神秘莫测的美丽女子,尤其在夜阑人静的时候,他可以坐在离那女子最近的位置听她清冷冷的琴音,偶尔清风入室,珠帘摇摆,纤影叠叠,他可以看得到那女子秀丽明艳的侧影,肤如凝脂,面若桃花,一弯眉勾住了月意风情,美得憾人心魄。

  从南边的窗子望出去,看得到江陵府金鞭络绎,娇鸟啼花的繁华盛景,街道两边,茶肆,酒楼,食店,数不胜数。

  不过在江陵府,若想吃到最好的,还是要来一笑楼,在一笑楼,你非但可以吃到江陵所有的美味,大江南北各种小吃都可以吃的到。

  宋长安和毒,正坐在二楼南窗畔,桌上已摆了一碟鱼糕。

  毒看着这碟鱼糕,不禁皱眉道:“你不是一向喜欢摆阔吗,怎么来了江陵就请我吃这个。”

  宋长安却微笑道:“这可是江陵府最好吃的东西,若是不信不妨尝尝。”

  毒拈起一块,送入口中,果然鲜香可口,若鱼儿在口中游动,轻轻与唇舌触碰,却无一丝腥味。

  宋长安继续道:“这鱼糕相传为舜帝妃子女英所创。传说舜帝携女英、娥皇二妃南巡,过江陵时,娥皇困顿成疾,唯欲吃鱼而厌其刺,因此女英在当地一渔民的启发下,为娥皇制成鲜美易食的鱼糕。娥皇食之,则很快病愈。正所谓食鱼而不见鱼,鱼糕就这样被流传下来。”

  毒在心里赞叹,却冷下面孔,淡淡地说:“不过如此。”

  宋长安于是苦笑着闭嘴,安静地听那帘后女子此刻弹奏的一曲《柳暗花明》,隔着珠帘,隐约可见今日那抚琴女子身后还站了一名小婢,时不时附耳对她说些什么,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今日的琴音随仍悦耳,但是却少了平日里空灵清越之意。

  毒的目光不紧不慢地扫过,并没有找到那彩衣女子和那白衣女子。而隔着一个座位,楼梯口的一桌人引起了她的注意,最显眼的便是其中那个穿着大绿的袍子,厚嘴唇,大鼻子,双下巴,短脖子的胖子,他皮肤黝黑却有一口白惨惨的牙齿,笑的时候肥肉几乎将他的小眼睛和一字眉都挤得看不见了,毒看得反胃,而要命的是这个胖子身边却有两个体态丰盈的女子,一个身材高大,乌黑的眉眼生得分外端正,雪白的额角上微微垂着一绺乱发,因夕阳的斜照而晕染了淡薄的金黄色,而另一个显得格外娇小瘦弱,额头微削,眼角上挑,眼帘翻飞间会偶尔给绯色的面颊投上一抹淡淡的阴影,她们穿着一样的湖绿的绸衫和茜色的长裙,非但穿着打扮相同,她们的神情似乎也一般无二,皆是目光呆滞,眼神空洞,一瞬间让毒想到药宫的哑人。毒注意到,这两个女子鬓间各有一根银针,细细的,人眼本不易察觉,但在如血的残照里,闪着妖异的光。

  坐在胖子对面的华衣男子,臂膀很宽,蓄着小胡子,眉目秀逸清澈,面含笑意,有若春风,但若是看得久了,便会觉得他那双珍珠般的眼睛有些咄咄逼人。他面前整整齐齐地摆了十只酒杯,皆盛满了美酒,他正聚精会神地盯着那十杯酒看。

  毒看他看了约一炷香的功夫,而那人却丝毫没有喝酒的意思,只是盯着,甚至连眼睛也没眨一下。毒不禁好奇,她不禁瞥了一眼宋长安,却发现宋长安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邻桌的一老妪。

  那老妪极其平常,打满补丁的破灰布衫子,宽膊驼腰,一张红黑脸脸宽大松弛,灰白的头发乱蓬蓬的,她身侧是一个强壮的少女,可能是她的女儿,那少女并不丑,粗眉大眼,完美的弧形的鼻梁,只是身材太过粗短了些。

  毒冷笑了一声。

  宋长安却微微笑了,目光移向了那老妪的手。毒不禁再次细细打量那个看起来平凡无奇的老妪,当她看到那老妪藏在袖中的手时险些惊呼起来,那双手枯槁嶙峋,色如焦炭,漆黑的指甲肆无忌惮地生长着,末端微微的弯曲。

  宋长安笑着低声问道:“你可知她是谁?”

  毒摇了摇头。

  宋长安接着道:“那老妪正是西域的罗刹婆婆,旁边那个,想必是她的儿子鬼娘子。”

  毒失声道:“儿子?”

  宋长安轻轻道:“不错,鬼娘子天生一张女子面孔,生性狡诈,好吃人肉,武功也练得阴险毒辣,故称鬼娘子。”

  毒将那鬼娘子横竖看了三四遍,却终无法从他那张女人脸上找到任何破绽。

  宋长安又道:“你可知方才一直被你盯着看的胖子是谁?”

  毒又摇了摇头。

  宋长安道:“那个胖子叫慕容子,无极门的人。他喜好收集美人皮,少时从黑巫教的人那里学得秘术,利用美人皮和傀儡虫制成傀儡娃娃,他身边那两个女子鬓边的银针想必你已经看到,其实,每根银针的末端还各有一条红线,用以操控娃娃。”他停顿了一会,又调侃道:“你需小心点,莫要叫他看上你。”

  毒不禁皱起了眉,许久才问道:“那个胖子对面,面前摆了十杯酒的又是谁?”

  宋长安道:“我不知,不过他是谁,也不难分析。”

  毒忍不住道:“这也能分析出来?”

  宋长安道:“罗刹婆婆自幼便开始修习万毒爪,这种功夫类似于无欲道人的五毒掌,需要在毒物和毒药中修炼。而那慕容子向来喜欢研究各种邪门秘术,和各种珍奇毒药。那无生观的三道人本来也是要来这一笑楼的,无生观若不是有一两种珍稀毒物和两三种奇毒,几十年在江湖上建立的名声早就被那三个无用道人毁了。想必今晚来这一笑楼的人,都是和毒药有关的。”

  毒点头道:“听你这么说,的确有几分道理。”

  宋长安接着道:“这样说来,江湖上与毒药有关,能同罗刹婆婆和无生观相提并论,又能与慕容子如此相对而坐的人已不多,恐怕只剩下秦州翡翠阁的毒王楚天秋和黄沙镇的千手神医宋然之。其实宋然之便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自小喜爱研习医术,十六岁时离家,与慕容子素有交情,而她三年前突然神秘失踪,从此杳无音讯。毒王楚天秋传说瘦小且奇矮,长居秦州,不轻易以真面目示人,却与慕容子常有来往。”

  毒道:“你的意思是,那个人是楚天秋易容改扮的?”

  宋长安道:“话虽如此,而易容术只能改变容貌,精者亦可以改变身高,肥瘦,甚至细微动作。但是眼神,及身体的形状若是要改变则困难许多,据我所知,那楚天秋左眼是瞎的,有一道狭长的剑痕横穿而过,而且他天生驼背,背曲如弓,而慕容子对面那男子却目光如炬,宽肩直背。”

  毒道:“你可知有种已失传很多年的换壳术,可以改变眼神,体型,甚至两眼间的距离,只是它早在几十年前就绝迹江湖,没人再知道它其中的奥秘。”

  宋长安微笑道:“想不到你竟知道换壳术。不过他也不一定就是我所说的这两个人。江湖中最强大的六股势力便是来自于巫月教,飞龙堡,无极门,翡翠阁,一笑楼和雪月山庄。巫月教的人我们已经见过,无极门有慕容子,如此,只剩下飞龙堡,翡翠阁和雪月山庄了。”

  毒沉默不语。

  今晚的一笑楼,似是要有一场好戏上演了。

  其实今天宋长安从刚进一笑楼便看出了些许不妥,他是一笑楼的常客,一笑楼的伙计个个都与他十分熟识,今天他却一个熟面孔都没有看见,甚至那柔美空灵的琴音也变了味,他有种不祥的预感:辛三娘那只母狐狸把他骗到这里是早有预谋的。他一边在心里恨恨地咬牙将那辛三娘骂了无数遍,却又一边急于想知道一笑楼将发生什么事。

  亥时,夜雾袭进窗,帘后抚琴的女子,缓缓地将手指置于膝上,寂静蔓延开去。隐约车轮转动的声音和马蹄声由远及近,逐渐清晰,最后缓缓地停在一笑楼外。从门外缓缓走进一个年轻男子来,眉目细致,好看至极,眼眸染满浓重的黑,偶尔地会泛起寒潭般的湖蓝,有种说不出的冷漠,身上只穿了一件简单却轻如烟雾的白色袍子,上面染了些淡青的图案,似乎是山峦河流,那袍子柔软地下垂,恰到好处地露出他白皙的锁骨,他身后还有一名约十二三岁的白衣小童,手中捧着一个装饰精美的锦盒,那小童气定神闲,自若地跟在白衣男子身后,不紧也不慢,似乎没有看到满堂对这盒子虎视眈眈的人。

  毒注视了那白衣男子很久,那男子令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似乎是相隔了很久的冗长的记忆里的一小段,只是已被时间侵蚀得斑驳模糊。

  那男子走到大厅中央,微微一笑,然后淡淡说了一句:“各位,不好意思,我来晚了。”那声音冷涩,轻且清,毒听得微微一愣。

  罗刹婆婆眯起眼睛,问道:“你就是一笑楼的楼主?”

  白衣男子道:“不错,我就是花雕。”

  慕容子笑道:“果然是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不过不知楼主为何约我们至此?”

  花雕道:“请各位来一笑楼,自然是为了交易,这锦盒里的东西,想必在坐的各位都会很有兴趣。”

  宋长安心中不禁一震,这一笑楼的楼主如此年轻,竟能将罗刹婆婆和慕容子这般的人请到,必定比想象中还不简单。

  思忖间,一个男子声音悠悠地响起:“可否将那锦盒打开来一看?”那声线阴柔无比。

  宋长安寻声看去,不禁大惊,那男子竟是常去宋府为母亲看病的肖青白。这肖青白到底是什么来历,他想不出。

  花雕微笑道:“肖先生想必就是毒王楚天秋的胞弟吧,毒王不能亲自到此,真是遗憾,至于这锦盒,打开看看也不妨。”

  宋长安心里暗暗一惊,不想肖青白竟然是毒王的弟弟,看来翡翠阁也来人了。

  那小童缓缓打开盒盖,里面只有薄薄的一张纸,大约叠了三四折,字迹隐约而模糊。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这张纸上。

  而宋长安和毒却忍不住去看慕容子对面的华衣男子,那男子若不是毒王楚天秋又会是谁呢?

  华衣男子也没有去看那锦盒,而是缓缓地拿起酒杯开始喝酒,他先拿起第一个酒杯,喝一小口,然后再拿起第二个酒杯再喝一小口,他就这样神态自若地将每一个酒杯里的酒都喝上一小口,然后再喝第二轮,他每次取放酒杯都是用左手,小心翼翼,似乎怕洒出一滴。

  花雕的声音打断了宋长安的思绪:“这可不是普通的纸,而是一种毒药的配方。”

  罗刹婆婆的眼睛里此刻已闪出幽绿的狡诈的光,她哑着嗓子道:“哦?不知是什么毒?”

  花雕道:“说出来也不妨,这便是药宫宫主所密制的毒药配方,这种毒,叫血刃。”

  当他说道药宫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禁瞪大了眼睛。无人不知无山药宫宫主拥有无人能及的医术,也制得出最完美无瑕的毒,只是登上无山难于登天,药宫宫主又不肯轻易离开无山,这毒方到底是从何而来?

  毒本来就苍白的面颊似乎更加苍白了,她知道血刃这种毒,的确是药的毒,由紫玉蜂,赤血蛛和化骨藤等上百种毒物制成,毒性猛烈炽热,触者立即而亡,三日后化为脓血。

  花雕继续道:“我一笑楼只是为了交易,一张毒方对我来说远不如金银贵重,我亦相信,这张毒方若是在在座各位的手里定会有更大的用处。”

  罗刹婆婆道:“我怎知你这毒方是真是假?”

  花雕道:“一笑楼是交易的地方,在这地方,信誉比命更值钱。而我一笑楼信誉如何,想必各位也有所耳闻,若是信得过我一笑楼,只要出得起足够高的价钱,这毒方便可拿去,若日后发现有假,一笑楼便归各位所有,我则任凭处置,若是各位信不过我一笑楼,现在便可离去,我一笑楼会为各位安排车马路费。”

  自然没人离开。

  短暂的寂静,似乎每个人都在打着自己的算盘。慕容子眼里已透出贪婪的光。

  而这时,那华衣男子已喝完酒,冷冷地一笑,缓缓道:“区区一张真假难辨的毒方便将我请到这里,未免太小题大作了。”

  这话出口,连罗刹婆婆也怔了一下,每个人都知道,这张毒方极不一般,况且此毒并未在江湖上流传开来,若能将它据为己有,便离独霸武林又近了一步。

  罗刹婆婆冷道:“你是谁?”

  华衣男子淡淡道:“无名小卒,不足挂齿。”

  花雕不愠不火,微微一笑,将那张毒方拿起,只见那锦盒底部还有一个夹层,打开来,里面竟也是一张纸。他缓缓道:“不错,为区区一张毒方将各位请来此的确小题大做了,既然将各位请来了,我定会让在座各位觉得不虚此行。各位有所不知,这药宫宫主三年以前便已离开无山,曾在大漠隐居,他在离开前,把药宫的毒方药方藏匿在大漠,这张纸上便是线索,若得到这张纸,将药宫数百年的成果据为己有也亦非难事。”

  座中无不震惊。华衣男子嘴角露出浅薄的笑意,毒的身体已因愤怒而微微颤抖,宋长安一只手不着痕迹地按住了她的肩,他俯下身低低地说:“你果然是药宫的人,别担心,我绝不会让这东西落在他们手里。”

  而此刻,肖青白朗声大笑起来:“不错,这一笑楼果然是值得一来!只是我来得仓促,楼主你若愿意,我便火速赶往翡翠阁与家兄一议,以我翡翠阁镇阁之宝祝融剑来换,不知楼主意下如何?”

  罗刹婆婆不动声色地微笑了一下,墙角有几个商人打扮的人似乎正在商量着什么。

  花雕道:“将各位请来的确过于仓促,如此行事只是怕风声走漏,我一笑楼只是为了赚钱,并不想引起事端,如有不周之处,请各位见谅。若是各位愿意,不如这锦盒就先由我代为保管,各位先回去准备,两个月后的此时,花落谁家,自见分晓。”

  慕容子笑道:“此法甚好,我明日便启程回梓州,我家中所藏上古神器,定不比他翡翠阁的那个什么剑差。”

  肖青白狠狠地瞪了慕容子一眼。

  花雕将那锦盒盖好,由那白衣小童捧着,二人消失在浓重的夜雾里。

  

  花雕篇

  

  今夜,我又看到了那双水墨色的眸子,在黑夜里闪着烨烨的光华,将我的灵魂侵蚀得体无完肤,它曾在我久远的已褪了色的荒芜的记忆里时常隐约闪现。那个叫毒的女子,还是那么美,令人过目不忘的美,红衣如血,愈发像那个叫药的男子,妖精般华丽得足以灼伤人的眼睛,仿佛我又回到那段斑驳的岁月,死亡和恐惧断断续续地萦绕在我的身体,甚至连我自己也无法触及的角落,然后我抬头便看见她,单薄而倔强地站在风里,四散的发线,如水的青衣,苍白的表情,涣散着与世无涉的冷漠,然后她冷冷地对我说,别笑了,很丑。

  我故意地回避了,不去看她的眼睛,而我感觉得到,她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我甚至感觉得到她眼神里每一次细小的骚动,还有,那澎湃着的汹涌的仇恨,在黑色的闪着游离的烛光的背景下,尖锐得令人心惊肉跳。

  于是,我迫不及待地离开,偶尔的回眸,瞥见她下垂的眼帘,恰好遮住了那幽幽的水墨色,像极了一场华美而落寞的谢幕。

  无花山,荷塘,曲栏,画阁,游廊,水榭,一层层的院落,灯笼涣散着惨白的光晕,一点一点地晕染深不见底的背景,我提着它,一重一重穿过去,恍惚间,连自己也迷失了。只有雨雾,开始肆无忌惮地蔓延,无边无际,颤抖着洗刷我半褪的记忆。

  夜深,忽梦,少年事。

  所梦,竟然是与宋然之初识的情景。

  大雨滂沱,无花山,绵延不绝的灰色,殊途同归的冷灰,沉重的雨声附和着这灰,在梦里起伏跌宕。我坐在苦念庵黑漆剥落半残的大门前,雨水顺着成绺的发线蔓延,在潮湿的青绿色地面蜿蜒层叠出一幅怪异的图腾。

  眼泪和着雨水滴落,发出轻微的叹息,但仅是一瞬,就迷失在风声雨声里。少年的我,似乎,有流不完的眼泪。而我偏在这时看到她,水滴样的下巴,樱桃样的嘴唇,雨水顺着她的睫毛绵延地落下来,不动声色,如她的冷静,我拼命抬起头去看她,雨水将眼睛刺得生痛,越是去看,便越是看不清楚,她梦魇似地微笑,对我说,我想在这里避雨。

  我倔强到不可理喻地盯着她的眼睛,狠狠地问,凭什么。

  她便转身离开,决绝得不可救药,浅藕色的里衣被雨水浸得透出来,显得她愈发单薄,侧脸有若剪影。她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雨里,而我在一瞬间,却有被人抛弃的感觉,泪水,竟然决堤。于是我大声地问她的名字,她的声线在雨水里显得凌乱不堪,她说,我叫宋然之。

  我从梦里挣扎着醒来,点燃被夜风吹熄的烛火,一点淡淡的光,映出窗外摇曳的雨影风影,在恍然间才惊觉,我们,都已回到起点,只是如今,物已非物,人也非人,只有风雨轮回,于是岁月飘摇,花飘零。我这才发觉,自己已是满面泪痕。

  年少时曾固执地以为,每流一次眼泪,人便会更坚强一点,本想如今的我,恐怕早已无泪可落,谁想,如今的泪,如毒药,更伤人。

  夜不成眠,我便披衣提灯,走入雨里,雨水落在脸上,是凉薄苦涩的触感,我想起,已有七日未去看然之了。

  我是个没有过去的人,而然之,她见证了我所有的经年,我不忍杀她,只能让她永远留在我的身边,于是,一盏暗含玄机的茶送入她的口中,她便失去了原本的容貌,包括我梦里闪过的那些曾几何时的水滴样的下巴和樱桃样的嘴唇。从此,她不再是宋然之。

  我毁去她的使女的容貌,命人撤去宅中所有的镜子,无非想告诉她,我会一如既往地爱她,然后我看到她眸中有恨,只是转瞬,那恨,便被更大片的哀伤湮没,我脆弱的骨头轻而易举地被那眼神折断,许久,她的眸光里透出令人心悸的平静,她说,我不恨你,亦不会离开,但请让我常伴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于是,她带着我与她全部的过往,带着我们未央的爱远离了尘嚣。

  我终于知道,原来,没有一种恨是可以磨灭的,即使那恨,只有一瞬。

  佛堂内,半残的碗,燃尽的灯,后堂隐隐有烛影晃动,我低头便看到刻在地面的纤瘦的字:天风海涛江湖,野渡酒家客路,梨酸杏咸酒苦,渔樵耕读,沦落天涯何处。

  已近三年,她的心,仍有放不下的执念,如此伤怀的雨夜,相见不如不见。

  于是,我转身离开,身后,有隐隐的叹息,伶仃地飘落在风雨里。

  

  毒篇

  

  长安告诉我,这里,叫江陵。

  而我,无论如何亦想不到,在这里,竟然会遇见花雕。

  我一下子想起了几乎被这繁华所隐没的无山荒白纯净的雪,那些层叠交错的荒白纯净的影子,还有那些或许他已忘掉的年月里荒白纯净的邂逅,他睁大着眼睛,很难看地微笑,然后对我说,救陆无双。

  就在这些记忆交替向我袭来的时候,我听到他说,无论是谁,只要出得起高价,将药宫数百年的成果据为己有便非难事。

  我突然后悔我的离开,我突然觉得,我从生来就应当同无山的雪一样,白得干净,与世无涉,永远的静好和完美,不会牵扯稍微复杂的情感,比如,恨。

  然而,如今的我,却已经完全沦落进这个纷杂的世界里,有些东西,一但脏了,再绵长的雨,也无法洗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