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衙门老爷声情并茂,绘声绘色地讲述案情,我脑子里浮现出一幕又一幕戏剧场景。而我越听,心里越忐忑。

  那造出莲花碗的小春子,分明就是在京城下河救我之人。我怎么可能想到,他还有如此惊心动魄,催人泪下的来历。

  隐隐约约,我感觉自己卷入了一桩极其危险的事情中,完全不知所措。

  想想人生真是无常,就在前一刻,幸福安稳的生活仿佛已在招手,然而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又天翻地覆了。

  这就像一个人给你一记耳光,然后给你揉揉,再给你一颗糖吃,还亲吻你的脸蛋,正当你陶醉之时,忽然又是一记耳光,打得你眼冒金星,当你还没回过神来,他又抚摩你,亲吻你,喂你一颗糖。

  如此颠来倒去,反反复复,再正常的人也得被弄傻。

  潘生此刻的状态,与我别无二致,当听到小春子时,他拿眼看我,迅即又低头沉思。

  见我们一脸木然,眼神僵直。衙门老爷重重拍了一下惊堂木,吼道:“本官讲的,你们听懂没有?”

  “听,听明白了。”我和潘生极不自然地说。

  “明白了就好。”衙门点点头,颔首冲师爷道,“拿盗贼画像给他们看。”

  师爷又展开盗贼画像——三个盗贼长得十分醒目,为首的宽额大鼻,一脸浮肿;另一个獐头鼠目,尖嘴猴腮,第三个,精瘦,眉心有一颗硕大的黑痣。

  “看清了吧。”衙门老爷清了清嗓子说,“此三名盗贼,全国各州府衙门都在搜寻,却未发现其踪影,你二人说说,如何才能捉到盗贼,找回莲花碗,献给皇上。”

  这一问,把我和潘生彻底问懵了。我们当然不能说,曾经见过小春子,就算见过也没用,小春子已经死了,现在重要的是寻到盗贼踪迹,找到莲花碗。

  “老爷问你话呢?”师爷拎着画像问,“发什么愣啊?”

  “看清了看清了。”我频频点头,转而看潘生。

  潘生说:“老爷,关于如何捉贼拿碗之事,请容小生讨论讨论,而后答复。”

  “好。”衙门老爷欣慰颔首道:“现在就想,立刻就想,老爷等你们。”

  我和潘生退到一边,小声商议。

  最终,我们认为,捉盗贼不是关键,关键在于莲花碗,如能找回这宝贝,龙心自然大悦,拿没拿住盗贼,便是小菜一碟,可以忽略不计了。可这也挺矛盾,莲花碗在盗贼手中,不逮住盗贼,又怎能找回碗?

  于是,我们沿着这个思路,继续讨论:如何才能在没捉住盗贼的情况下,还把莲花碗献给皇上?若做到这一点,我们定然立功受奖,从此飞黄腾达,过一辈子富贵生活。

  我与潘生天南地北海侃一通,两个时辰过去,终于得出结论。

  “启禀老爷,我二人一致认为,这事十分容易。”我信心十足地开口道。

  “噢?”衙门老爷眼神渴盼地望着我们,“快讲快讲。”

  “只需照画中莲花碗的样子,造成一模一样的。”我振振有词地说,“想造几只造几只,献给皇上慢慢用。

  “此事只有天知地知您知我们知。”潘生补充道,“老爷,您意下如何?”

  衙门老爷阴郁地瞪我们一眼,继而暴怒:“两个蠢材!忽悠本官!我有几个胆子,敢叫皇上用盗版?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盗版碗、盗版盘子、盗版筷子、盗版牙签、盗版满天飞……”

  衙门老爷边骂,边抓起公案桌上的堂木、印玺、签筒、簿册扔向我们。

  我和潘生挥手抵挡,仍被砸中面门、眼角。

  接着,衙役们手执棍棒蜂拥而上,将我们打出府衙。

  我和潘生鼻青脸肿,手捂伤口,走在小巷中。

  “别灰心,我们是才子。”潘生劝慰我说,“怀才就像怀孕,时间长了,总会有人发现。衙门老爷忒糊涂,我俩要是知道莲花碗在哪儿,早富贵了。”

  “我看他不糊涂。”我反驳道,“他要是糊涂,怎么当老爷。”

  “非也,非也。”潘生说,“他能当官,无非是命好,也没什么真本事,那些在衙门里当了官差的,也皆是一帮笨蛋,除了口技逼真点,腿脚灵活点,脑子反应快点,哪点比咱们强?”

  我顶佩服潘生的随遇而安。无论遭受何种失败,他亦会自我安慰一番,那就是将他人的成功都归咎于巧合或者运气。

  几乎每一个落魄之人,都有这个本事,自己想当鸡蛋当不成,擅长在别的鸡蛋里挑骨头,说那些个蛋,都是坏蛋。

  佩服归佩服,我心里还是不舒服,若人世间真存在运气,为何运气总不降临到我头上?这回考衙役,运气光顾了一圈,还是戛然而止了。

  “哎!”我仰天长叹,“什么时候,咱们才能富贵啊?”

  话音刚落,巷口拐弯处蹿出一个七窍流血的精瘦男子,扑到我和潘生面前。

  “想富贵吗?”男子惨笑。

  我和潘生惊愕。

  男子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只雨过天青的温润亮色的莲花碗,塞到我手中,随即倒地,头一歪,气绝身亡。

  “莲花碗!”我和潘生异口同声惊呼。

  我们再低头看男子,更是惊得头皮发麻,若没有神经和血管连着,眼珠就夺眶而出了。

  那男子正是盗贼画卷中的一个,精瘦,眉心有一颗硕大的黑痣。

  远远地,追击喊杀的声音传来。

  “快跑!”潘生幡然醒悟,叫道。

  我抱着莲花碗,拔腿就跑。

  “富贵了,这下富贵了。”我边跑边乐。

  “只要咱俩不死。”潘生脚步如飞,与跑步比赛时判若两人,这就是富贵的力量。

  此刻,背后的追击者飞速追近。

  我把莲花碗埋藏在墙根乱草中,然后和潘生钻进一条更狭窄偏僻的巷子。此巷名曰:扁担巷。意思是只有一条扁担的宽度。潘生钻进去,跑了几步,就卡在巷子当中,无法动弹。我立在他身后,前行不得。

  “脑残啊你!”我心急火燎地抱怨,“干嘛不侧身跑?”

  “没来得及想我就进来了。”潘生拼命扭动身体,挣扎、踢腾,像一只在案板上疯狂扑腾的鱼。

  “快点,你快点。”我使足力气推他,“赶紧挤过去。”

  “你先从我裆下钻过去。”潘生竭力叉开双腿。

  情况紧急,我也顾不了许多了,嗖地一下,从潘生裆下钻过。

  “兄弟。”潘生饱和热泪道:“你先走。”

  “不成。”我从地上爬起来,徒劳无功地挪动他,“咱俩是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快走快走。”潘生痛苦地叫,“再不走,咱俩谁也不走不了。”

  但为时已晚,一帮追击者已经赶到,争先恐后往扁担巷里冲,结果七手八脚人挤人,全卡在巷子中,离我们仅有几步之遥。

  自我记事以来,这条极为僻静、狭窄的巷子,从未像今日这般热闹、喧嚣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