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洞若观火真相白

  一大早,青儿便去了太医院请脉,对外只称自家小姐夜里着凉又梦魇受了惊吓。孰不知蓝绡被明帝削为昭容,禁足一个月的消息已不胫而走,在宫中闹得沸沸扬扬。要想在这深宫闱苑活下去,必得事事洞悉观火。如今入宫还未承宠的妃嫔已惹得龙颜大怒,禁足思过,想必再无翻身荣耀的机会了。一时间宫中的人情冷暖,拜高踩低立竿见影。

  宫中的御医多是以要为其他妃嫔请平安脉为由,婉拒前往凌烟阁,好像生怕沾了凌烟阁的晦气一般。

  正在青儿眼泪汪汪,一筹莫展之际,一众御医里有个叫柏子仁的青年男子站出来,携了药箱便前往凌烟阁。

  凌烟阁着实非常冷落,果真是门可罗雀。柏子仁进了寝殿,上前坐在了榻前的檀木凳上,问了些症状便替蓝绡细细把脉。隔着细纱幔帐,蓝绡见柏子仁眉宇之间有一股凛凛正气,暗叹这宫中还有如此之人实属难得。

  把完脉,柏子仁只说并无大碍只需静养,写下药方嘱咐了些饮食禁忌事宜便离去了。青儿便命人按了方子去抓药。

  流苏仔细帮扶着蓝绡从榻上坐起,青儿过去给紫铜莲花熏炉里加了几块香,撅起嘴儿,不满道:“我现在是真知这宫中人情冷暖了,变化得比六月的天气还快。”

  流苏帮蓝绡掖了掖被角,回头续道:“昭容小主并非是奴婢服侍的第一任主子,所以宫中的人情冷暖,奴婢是早看惯了。这宫中自古便是攀高踩低、明争暗斗,从未消停过。”

  青儿使劲点了点头,开口又道:“方才我去了太医院,人人都恨不得与凌烟阁八竿子打不着,要不是这位柏太医肯施予援手,恐怕这戏就不热闹了……”

  正说着已有宫女将煎好的药送了进来,青儿接过药便吩咐殿外候着。

  “倒掉吧。”蓝绡垂眸。

  青儿点了点头,遂将药汁尽数倒进了案几上的青瓷花瓶里。

  用完早膳,青儿和流苏相继出去了,直到午时过后才回来。蓝绡正在书房里写字。阳光照进书房的一角,带着点点微风乱了她的发丝。她着了件紫色烟笼梅花百褶裙,抬眸见两人进了书房便放下了手中的狼毫笔。

  两人福了福身,青儿先道:“奴婢去了趟司制房,费了番周折,总算打探到上个月噶尔丹来朝进贡了几批上等的桑蚕真丝白绸,皇上全都赏给了丽妃。”

  蓝绡不觉冷笑,如丽妃这般心思缜密,花样百出,这会儿却蒙了心眼,竟因这独一无二的赏赐失了算计。

  她抬眸将目光投向流苏,流苏遂道:“如娘娘所料,早膳过后她便悄声出去了,奴婢一路小心跟着她,她果然是去了凌华宫……”

  “很好,自家设好的陷阱,就怕她不乖乖地入套。”蓝绡冷哼一声,续道,“流苏,你吩咐下去正殿集合。”

  语毕,她垂眸扶住额头,皱眉沉思。

  “小姐,你又想些什么?”青儿过去将一只茶盏斟满,放在了蓝绡案前。

  “昨夜徐婕妤借着挽手之时,在我手心划字提点……”蓝绡抿了口茶,望着袅袅香茗却不往下说了。

  “小姐,何字?”

  蓝绡不语,只提了狼毫笔,蘸饱了墨水,挥笔写了一个大大的“人”字,笔法遒劲有力,刚中蕴柔。

  “‘人’字?”青儿低头想了想,又道:“莫不是徐婕妤想提醒小姐丽妃设计装神弄鬼之事?”

  蓝绡开口道:“不错,‘人’字对应‘鬼’字。徐婕妤说得隐晦,我本百思不得其解,反倒春桃和冬梅的一番对话,令我豁然开朗。”

  “没想到徐婕妤与小姐素无瓜葛,能有这份提点之心,倒属难得。”深宫之中,步履维艰。有人真心帮自家小姐,青儿自然也欣喜起来。

  蓝绡浅浅蹙眉,却道:“如今细想起来,徐婕妤又怎会晓谕丽妃意图不轨?”

  青儿一惊,问道:“难道小姐怀疑徐婕妤与丽妃素有往来?”

  蓝绡浅笑,摇了摇头,顾自说道:“那倒不是。昨夜我与徐婕妤虽是浅浅的几句闲聊,却足见她端庄娴静,古道热肠,并未因圣眷争宠而蒙了心。”

  “那是……”青儿有些微微不解。

  “徐婕妤既料定丽妃会有此举……”蓝绡语声一顿,敛眸叹息道,“看来在这后宫之中,并非是我一人被她这般加害了。”

  蓝绡一时沉默了,心里却暗叹这深宫争斗绝不逊于沙场拼斗,当真是凶险万分。

  蓝绡行至殿内时,几个奴才小声接耳,看到她登时噤了声。

  她敛裙坐定,目光随意向台下一扫,竟犹如刀剑般犀利,众人皆是赶紧垂下了头。

  良久,她才淡淡开口道:“眼下本宫被贬居在这凌烟阁,又被禁足一个月,本宫今后应该再无得蒙圣眷的可能了。念在我们主仆一场,本宫亦不愿拖累你们,所以不想留在凌烟阁的在流苏那领了银子便可自谋去处了。”

  话音甫落,宫女春桃、绿珠,首领太监张福禄和一个小太监已有些按耐不住,往前迈出了一步。

  “流苏,给他们四人银子。”蓝绡面上沉静得出奇,不知在想些什么。

  蓦地,剩余的宫女太监俱都神色一凛,忙跪地答道:“奴才誓死追随小主,绝无二心。”

  蓝绡拂袖示意起身,沉吟片刻方道:“本宫犹记得刚进宫时对你们说过,做奴才的最要紧的是忠心,若一心不在自己主子身上,只想着些旁门左道,这颗脑袋怕是保不住便要搬家了。”她语气不急不缓,虽不愠不怒,却自成威严。

  一时间整个大殿气氛遽然降到冰点。蓝绡冷眼扫过方才领了银子的四人,不由冷冷道:“如今咱们凌烟阁竟出了叛主求荣的好奴才,装神弄鬼意图搅得人心惶惶。”

  语声方落,殿内的奴才便交耳私语,暗自揣测是何人所为。蓝绡面上冷笑,却将场面尽数收于眼底。那四人中有人目光碰触到她,顿时仿佛被她的目光灼烧了一般,忙地垂下头,已吓得战战兢兢。

  蓝绡面上沉静得吓人,声音冷冽,让人如觉掉入冰窟:“眼下本宫便给你个机会,能否从轻发落全然在于是否主动认罪。”语毕,她拿起紫菱帕轻轻拭着眉心。

  一时间,大殿之内静得落针可闻。众人左右相顾,暗自揣测。在这极度压抑的气氛中,绝对考验一个人的内心承受力。就这样过了半刻钟,然而却无一人站出来。

  蓝绡将身子往后挪靠了下,目光扫过四人,倏尔投定在春桃身上,似有所思道:“春桃,昨夜众人聚在院中时,你在何处?”

  “回娘娘,奴婢……奴婢昨日吃错了东西,肚子一直不舒服,当时恰在解手。”春桃骤然听到蓝绡的问话,吓得两腿一软直直地跪在了地上。一颗心瞬间悬在了嗓子口。

  “哦?是嘛?”蓝绡莞尔一笑,眸子却多了几分冷意,“本宫看你私下嚼舌根倒精神的很呐!”

  此言一出,冬梅登时吓得面色煞白,扑通跪地磕头,与春桃一并求饶道:“娘娘饶命,奴婢不敢了。”

  春桃仍自连声讨饶,便听到上头传来蓝绡清冷威严的声音:“春桃,装神弄鬼一事你可认罪?你若再不供出何人指使于你,本宫便要把你交由慎刑司拷问。”

  春桃骤然一听,吓得差点儿晕死过去。要知这慎刑司的刑罚最是残忍暴虐,受刑者往往因忍不住痛苦而自我了断,进了那里当真如去鬼门关走一遭。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奴婢全招……”春桃直吓得魂飞魄散,脸上再无人色,跪在那里拼命求饶。

  “你且说吧。”蓝绡揉了揉额头,沉声道。

  “娘娘,是丽妃娘娘,一切都是丽妃娘娘逼奴婢这样做的。装女鬼、放牛头都是奴婢干的。她说事成之后必少不了奴婢的好处……奴婢怕开罪于她,也是逼不得已啊。”春桃浑身抖得像筛子,满脸涕泪纵横,声嘶力竭。

  蓝绡低眸问道:“那照这么说,你在窗外引冬梅说得那番话,也是故意说给我听了?”

  “娘娘息怒,请娘娘饶恕奴婢……”

  蓝绡佯作专注地凝着地面,翠玉青瓷纹路细腻,齐整明亮。良久,才似随意问道:“可有同党?”

  闻言,春桃吓得浑身狠狠的一颤,双眼惊恐得如见鬼魅一般,嘴唇翕动着似有所顾虑,终究没有出声。

  蓝绡冷笑,眸子亦冷了几分:“大胆张福禄,你还不认罪?”

  张福禄跪定,面上未见得半分怯色,不急不缓道:“回娘娘,奴才一直尽职尽责,效忠主子,不知何罪之有,还望娘娘明鉴。”

  “好个忠心不二的奴才!”蓝绡轻哼一声,冰冷的声音里带了几分讥讽,“那本宫问你这东西可是你的吧?”

  蓝绡眼神示意,太监小邓子走到张福禄跟前,从袖中取出个了莹白的小瓷瓶。

  “摄魂香!”张福禄大惊,话一出口才觉语失。

  蓝绡双眸一瞥,唇角勾起冷然的曲线,徐徐回道:“你认识便好,这是在你房中搜到的。本宫就怕你不认账。”她语声一顿,续道,“昨晚本宫从那布人身上闻到一股异香,后来思前想后始终觉得哪里不对,今早便遣了青儿去太医院,对外只宣称是来替本宫把脉,一则是想借机查出这异香到底有何鬼怪之处,二则也是为了让你懈了戒备之心。”

  张福禄见事已败露,忙拼命磕头求饶,哭天抢地,脑袋撞在青瓷地砖地上“咚咚”作响。

  蓝绡冷眼旁观,许久才道:“这摄魂香虽称不上毒药,但能催动人的情绪波动,让人产生幻觉。它可以使喜者更喜,怒者更怒,也能使人在受惊的情况下更加惶恐不安,迷失本性。用此香之人,其险恶用心可见一斑。”她略带嘲讽地动了动嘴角,续道:“而摄魂香的缺点便是最易遇风消散。夜晚风大,所以你只能趁着呈给本宫布人时将香粉抹在上面,好让本宫吸中。你可真是煞费苦心啊!”

  “娘娘饶命……

  “娘娘饶命,奴才(奴婢)再也不敢了……”

  蓝绡甩袖一挥,厉声喝道:“来人,将这两个叛主求荣的奴才拖出去,每人杖责二十大板,永远不准再迈进凌烟阁半步。”

  连夜搬来凌烟阁,月色下的庭院只觉一片萧索。如今白天看来,蓝绡却也觉得这凌烟阁地界宽敞,红澄澄的宫墙碧莹莹的瓦,庭院中松柏长青,端的是清幽雅致。她各房转了转,指点了几处,教宫人们重新修缮,布局上也改动了不少。寝殿由她亲手摆置,虽无太多贵重饰品,可却是淡雅清净,足见品位。

  这凌烟阁前后有四个大院子,还有若干跨院。在东边有个不大不小的花园。里面的一大片各色茶花开得正旺,蓝绡沿着青石小径缓缓前行,随意回眸,便看到不远处的青儿执着纨扇追扑蝴蝶。她站在哪里,浅紫色的水纹萝纱裙随风轻摆,勾了勾唇角,随意吟道:“东园三日雨兼风,桃李飘零扫地空。惟有山茶偏耐久,绿丛又放数枝红。”

  蓝绡正四处欣赏着,蓦地听到青儿大声唤她,遂应声过去,只见白石阶上,设了一个小小的紫铜香炉,里面只剩下香灰。两旁摆放着水果、糕点等祭品,还有燃尽的香烛和纸钱。

  蓝绡神色一暗,心下疑惑。私自祭祀是后宫最忌讳也是明令反对之事,这规矩自古有之,难道是有人想嫁祸于她?摆放的水果和糕点看起来并不新鲜,看起来像是搁置了好多天的样子,而她却是刚来这凌烟阁的。

  “小姐,这到底会是谁在私自祭祀呢?”青儿也知这私自祭祀一旦发现便是死罪,不免心惊肉跳。

  蓝绡捋了捋鬓角被风吹乱的青丝,面色凝重道:“你和流苏先把这些东西处理掉。”她语声一滞,勾一勾唇角,浅笑道,“我去换身衣服,咱们去会会贵人。”

  “贵人?”青儿抬起头来,又问,“小姐何意?叫我云里雾里的。这宫里头哪有我们什么贵人?”

  蓝绡却是但笑不语,浓密而纤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眼帘,似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