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千头万绪步步惊

  大殿之上,天子威仪。明帝望着蓝绡的面容,心里忽然就交织了几股复杂的情绪。侍在明帝身边的李德顺心下暗自称奇,凭他数十年的独到眼力,便知眼前的绡妃绝不简单,非池中之物,若日后留得宫中,只怕这六宫的气象,就要变了。

  蓝绡思绪犹在飘忽,但听明帝声音沉沉,道:“既然下毒加害武美人的奴才已畏罪自杀,今日之事便到此作罢了。”

  尔后他冷哼一声,语调渐高道:“绡妃身为一宫之主,发生如此之事,她亦难逃疏忽之罪。”他直视蓝绡,语声一顿,续道:“绡妃可有异议?”

  蓝绡明眸轻抬,脸上仍是淡淡的表情,看不出什么情绪,倒是难为了青儿、流苏为她捏了把冷汗。

  “臣妾但凭皇上决断。”蓝绡淡淡笑答,脊背笔挺,不卑不亢,心下却不由冷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明帝凤眸一挑,嘴角掠过冷意的笑:“既是绡妃认罪,那依皇后和两位爱妃之见,朕该如何治罪呢?”

  德淑皇后螓首轻抬,并不接话。一双如宝石的眸子幽暗深邃,不知所想。徐婕妤眉眼间宛转出一抹担忧与黯然之色。丽妃则媚眼如丝,凝着一张妖冶的脸,颇有些小人得志。

  “皇上,臣妾倒有个法子不知可行不可行?”丽妃转头望向明帝,已换了副姿态,顿时美眸流盼,细声说道。

  “哦?爱妃但说无妨。”明帝嘴角微扬,冰眸深处隐隐有光华闪过。

  丽妃似是无奈地叹了,便道:“绡妃入宫时日不多,不该重罚,但终究理法甚于情法。”她倏尔黛眉上扬,眼波流转,将目光剜向蓝绡,说道,“凌烟阁清幽僻静,没有其他的妃嫔入住。如今闲置着倒不如让绡妃搬去那边,禁足一个月好生思过。”

  “好,如此甚好。”明帝浑厚的中音,带着天子威仪,犹自在东配殿上方回荡,“传朕口谕,夺其妃位及封字,降为昭容……”

  此话一出,惊起涟漪无数。

  于新入宫承宠的妃嫔而言,禁足一个月,几乎可以毁掉一个人的前程。若是皇上不能及时招幸,后宫佳丽三千,日后的境况便不得而知了。更何况是去凌烟阁,关于那里的谣传早已成为宫中的禁忌。

  丽妃这处罚看似轻微,实则狠毒,她似乎在忌惮着什么。恨不得叫蓝绡一辈子也见不到明帝才好。

  德淑皇后面色隐晦不明,完全看不出情绪来。徐婕妤微微的叹息,似乎极是惋惜。

  蓝绡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澜,深深拘礼,低伏着身子,字句清晰道:“臣妾领罚,定会好生思过……”

  青儿眼眶已见微红,流苏暗自拽了她的衣袖,才强忍住泪意。

  而此刻蓝绡心下却是畅快无比。这后宫之中,集宠于一身,便是集众怨于一身,可帝王恩宠是何等旖旎的诱惑?偏生还有人争破头要去做那靶子。想来也是,富贵荣华又有几人可以看破?君王盛宠便如甜美的毒药,又有多少女子可以抵住诱惑?不过是甘之如饴,饮鸩止渴罢了。

  蓝绡瞥见丽妃高高在上的姿态,不由得冷笑。枉她费尽心思,机关算尽,又怎会想到不过平白当了顺东风,助自家一臂之力了。

  打东配殿出来时,已过了戌时。明帝与德淑皇后坐于云锦御撵离开了绛雪殿。丽妃带着一众宫女太监从蓝绡身边经过时,姿态倨傲,带着胜利者的自得,恨不得用一双眼睛将蓝绡剜出百十个窟窿来。免不得说了些冷嘲热讽的闲话,语语可憎。随后乘坐步辇离去。

  夜风粼粼,月色如墨,衬得愈发萧索。

  青儿扶着蓝绡沿着高高的红墙往回走,那蓝绡一副神色清清浅浅的模样,身后的多数奴才面色沮丧。

  徐婕妤打后头跟上将蓝绡唤住。蓝绡见她瞧自己时有些许的伤怀神色,不免对她又生了几分好感。

  蓝绡扯动了唇角,唤了她。

  徐婕妤凝住蓝绡,行礼后摇头叹道:“今日之事,还望绡妃娘娘莫怪嫔妾未替您在皇上面前开口求情,依着丽妃的性子,未达目的断然不会罢休的。若然阻挠了,只怕到时对娘娘更加不利。”

  蓝绡明眸微动,心里暗叹徐婕妤实乃慧心之人,瞧得透彻。以前只听说徐婕妤出身文官世家,是翰林院大学士徐汝昌之女,满腹才学,如今看来竟也端庄娴雅,与人为善。面上却只淡淡笑答:“徐婕妤言重了。如今倒多谢了你对我说的这番话。还有,现在没有绡妃了,有的只是苏昭容。”

  徐婕妤垂眸轻叹,牵了牵嘴角似有何难言,迟疑着却未开口。良久,她轻轻挽起蓝绡的手,声音里带了淡淡的无奈和惋惜:“时辰不早了,嫔妾不敢过多停留。苏昭容保重。”

  蓝绡立在原处,久久无言,心思却已是百转千回。徐婕妤到底有何难言不能开口?方才又为何借机挽手在她手心里划过那一个字?难道徐婕妤是想暗示什么,提醒什么?

  回到兰若阁,众宫女太监便开始忙活收拾好行李后,便连夜搬去了凌烟阁。

  凌烟阁本朝素来无妃嫔居住,曾为先帝虞妃的寝宫,算来已有十数年不沾人气,多少有些冷清,可在蓝绡眼中,清静自在,却是个好去处。

  殿外宫人忙碌做活,蓝绡却独坐于轩窗下的光影里,长久无言。夜风吹得她头脑清明一片,却仍是百思不解徐婕妤之意。

  “夜风寒凉,小姐好歹披见斗篷。”青儿还以为自家小姐是因降了位份而黯然神伤,当真心疼地紧,暗自替蓝绡抱不平了,却不可说与嘴上,遂取了件狐毛软裘替她拢上。

  蓝绡回身浅浅一笑,回道,“我素来体健,还怕这夜风不成了?”

  “奴婢方才叫绿珠去温一碗生姜汤替小姐驱寒,她却只说食材不够,多多推诿,这会儿还没端上来。”青儿心中有气,这宫里的人真真是只生了一只眼,只看权贵恩宠!

  昨儿见小主位份高,便竞相奉承,今日才被削位禁足,脸色就变了,做活亦是不情不愿的。

  “我也不指望着他们,且由他们去罢,日后谁也别后悔就是了!”蓝绡不屑地扬了眉,展颜而笑。青儿跟着应喝,忽而想说方才东配殿之事,便听到窗外一阵低语声。透过并蒂双莲紫纱窗,看到是宫女春桃和冬梅。

  “你说方才在东配殿撞柱而殒的宫女会是收了宫中哪个主子的好处加害武美人呢?”春桃看四下无人凑近冬梅低声说道。

  “你说的是天鸽吧。天鸽是武美人跟前的奴才。”冬梅压低了声,又道,“不过最近好几次都恰好被我撞上她从凌华宫出来。”

  “那你是说……”

  “嘘……”冬梅急忙拽了春桃的衣袖,食指放在唇角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四下瞅了瞅,确定无人方,忍不住提点道,“这种事你知道就行了,千万别说出来,最好是烂在肚里。”

  被冬梅一提点,春桃这才恍悟,吓得脸色泛白,忙噤了口。

  沉默片刻,春桃忍不住又挨近冬梅,问道:“你说此事既然与娘娘无关,那为何皇上要降了娘娘的位份,还要禁足一个月?”

  冬梅眨了眨眼,却是个明白人,没有接话。

  “那你可知宫里私底下都传凌烟阁闹鬼的事。”见冬梅不回应,春桃似有些不甘心地续道。

  冬梅想了想,却是摇头没有说话。

  窗内,青儿早已听得满腹怒火腾腾,这些奴才是越发的没规矩了,如今竟背着主子嚼舌根了。她方要打算冲出去好好教训一番,却被蓝绡使了眼色拦住,只好忍气听下去。

  蓝绡凝眸不语,似有所悟,只看到春桃抓住冬梅的袖子摇晃道:“好姐姐,你入宫的年份比我久,就告诉春桃,好不好?”

  冬梅的眼里闪过一抹惊恐与担忧之色,见拗不过春桃的死缠,方沉声道:“鬼神之事从来在宫中都是忌讳,你切莫在外胡言乱语,免得惹祸上身。”

  春桃看冬梅松口了,急忙欢喜道:“好姐姐,就让你的话烂到我肚里。”

  “其实,我也是听宫里的老人们说,凌烟阁本曾为先帝虞妃的寝宫。当时虞妃冠宠六宫,后来不知为何悬梁自尽了。接着便怪事连连,有宫女平白死了。之后住在这里的妃嫔,不久就得病去了,真真可惜……”

  春桃听得脸色微变,抚住胸口,浑身汗毛直竖。

  便在这时,恰被过来的流苏听了去。流苏脸色一沉,叱道,“休要在此胡言乱语,莫让主子听了去平白担惊受怕,以后这些混话再不可说了。”

  春桃、冬梅碰了一头灰,压着话儿回殿去了。

  蓝绡看在眼里,脸上仍是波澜不惊的神色,心里却道:“流苏果然是个办事稳妥之人。”

  倏尔,只听到外头噪杂不已,乱作一团。蓝绡蹙眉,携了青儿刚跨出门栏,便有一小太监神色慌张匆匆来报。

  “苏昭容,大事不好了。”禀报的小太监缩了缩脖子,连忙低下头。

  “到底何事?”蓝绡禁不住沉声问道。

  “回小主的话,您……您还是亲自前往前院看看吧。”小太监的脸上露出惊恐神色,欲言又止。

  蓝绡眸色一冷,径直而去。

  夜风凄凄。辉煌华彩的皇宫,深处是浓稠的化不开的黑暗,似藏着噬人的猛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