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讳莫如深隐内情

  暮色四合,归鸟投林。龙辇行到景阳宫,一时停住。

  明帝登基两载,后宫佳丽三千,然得天子宠幸莫过于现下的德淑皇后、云贵妃、丽妃、兰妃、宛贵人、徐婕妤。而今日,明帝驾临景阳宫。内间宫人赶紧通报消息,德淑皇后头戴紫金凤珠冠,穿一袭暗红色金银丝鸾鸟朝凤刺绣装,气度雍容沉静,上前行礼道:“臣妾给皇上请安……”

  “免了,免了。”明帝虚扶一把,抬脚往里走。

  德淑皇后面似梨花带露,指若削葱凝唇,说不尽的丽质天成。言语间温柔婉转,生出一种特的别亲近之意,“凌烨正在里头写字,臣妾去唤他出来,陪着说说话。皇上也累了,等会好早些歇息。”

  “累?”景帝自嘲般一笑,“朕什么事都不用管,累从何起?”

  德淑皇后的表情稍微凝滞,很快又笑了,“皇上还没用晚膳吧?正巧臣妾新学了几道菜式给皇上尝尝。”

  刚满五岁皇长子凌烨,闻讯已跑了出来,一袭小小的秋香色华袍,眉目甚是清朗。

  “父皇,你瞧,儿臣写的字。”凌烨跑过去抱住明帝的双腿,扬起手上的绢纸。

  明帝望着眼前那张得意的小脸,有些恍惚,深沉的双眸之中,闪过复杂的神色,变化速度之快,令人无法捉摸。

  “朕的凌烨果然聪慧乖巧,这么小就懂得用功习字。”明帝捏了捏凌烨粉嘟嘟的小脸蛋,接过绢纸。

  “愿父皇快乐。”展开一看,稚拙的字迹跃入纸上,却看得出执笔之人一笔一划写得异常用心。

  “好,好,好。”明帝不禁动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自顾自看了半日,喃喃自语地重复了三个“好”。

  他一把抱起如粉雕玉琢的凌烨,闪身进了正殿。

  德淑皇后唇角掠过一弯弧度,薄凉且酸涩。没想到她会甘愿冒着牺牲性命的威胁,改变当初进宫的初衷,只为留在他身边。只是深宫清寂,玲珑心忧。放不下的爱情,岁月弥深,又怎可浅尝辄止?她的眸里拢起一汪幽怨,终究在他的心底比不上一个已经作古的人。在心里悠悠一叹,掀起层层涟漪,也许凌烨将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牵念吧。

  宴席上,紫晶琉璃碗、白玉双莲盘里盛放的全是明帝平日喜食的蔬菜佳肴,碾玉水晶盘里有时新的水果,另外德淑皇后学做的两道菜肴,明帝取箸试过,亦是龙颜大悦,煞是褒奖。这样大费周章足见德淑皇后煞费苦心。一顿饭吃下来,她自己倒是并未动几下,全都夹给了明帝和凌烨。

  方宴毕,就隐约听到外面有喧嚣声。明帝心下不悦,最会体察圣意的李德顺已出殿察看。不多时,李德顺回报今日刚入宫的绡妃突发急症,太医俱都束手无策。

  明帝的凤眸里光茫晦暗不明,里面是满满的疑虑和不解,沉声道:“让他们在旁边的偏殿等朕。”

  转眼已是掌灯时分。一群太医在殿内来回踱步,俱都是一副唉声叹气的模样。胆小者背上已惊出一身细汗。大概是等得久了,脸上俱都现出心急如焚的神色。

  李德海刚到门口通报皇帝驾到,众太医已齐刷刷跪下,齐声高呼万岁。明帝负手进来,明灭不定的烛光映得他身影越发的颀长。待坐定在软榻上,明帝接过李德顺递过来的西湖龙井,看着上头的紫檀木雕花横梁,不发一语。

  沉默,往往是一种很有效的震慑。众太医果然紧锁双眉,连大气都不敢出。

  整个偏殿静得像一潭死水,压的人喘不过起来。轻风中细小的微尘都仿佛是来自阴间地狱,森冷之感瞬间便充斥着大殿,散发着诡异的气息,直渗人心底深处,令人不寒而栗。

  茶喝了两口,明帝一甩袖,竟是不带半点感情,问道:“都起来吧。绡妃到底怎么回事?”

  众太医这才站起身子,却不敢直视明帝。他们想象过千百种明帝听后的反应,却唯独遗漏了眼下猝不及防的变故。明明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可众人却分明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令人不由自主的生出些微的紧张,那是专属于帝王的威仪。

  一时间,竟都不敢吱声。

  半晌,太医总管才硬着头皮颤巍巍地站出来,颤声道:“启禀皇上,微臣行医数十载,遇到疑难杂症无数,却从未见过绡妃娘娘那样看似感染天花又似猩红热,请恕老臣学艺不精,无法诊治。”

  言毕,太医总管已慌忙跪地请罪,其余的太医俱都一齐跪了下去。头一直往低了垂,恨不能躲进地缝里去。

  明帝的心遽然一警,难道这个苏蓝绡是装病故弄玄虚吗?不可能,皇宫太医院可谓是南国最出色医生的聚集之处,谅那苏蓝绡想瞒天过海也难逃众太医的歧黄之术。念此,明帝紧绷的神色有所缓和,这才摆了摆手示意众太医站起回话。

  太医总管紧握的手心满满都是湿漉漉的粘腻,迟疑着还是启口道:“皇上赎罪,老臣现也无法确认绡妃娘娘的疾症是否有传染的可能,所以还望皇上下旨准许绡妃娘娘静养,后宫妃嫔暂时不要前往绛雪殿探望。”

  明帝不禁眸光微垂,懒懒地开口:“准。”

  夜空下的殿宇有着几分莫名的沉寂,院落深深,飞檐重重。一弯孤月清清冷冷地悬在天际,映得重重叠叠的琉璃瓦面如月光下涌动的浪花点点烁烁。

  李德顺将众太医送出殿外,一回身便看到明帝手上把玩着秘色云纹茶杯,剑眉直插入鬓间,眼眸微阖,却不时闪过几抹睿智,透着专属于帝王的威严。

  李德顺关好殿门,轻步上前,静似无声。他知道这位当朝天子必然在斟酌着某项决定,于是静静伫立在明帝的身旁等待差遣。

  果然,半盏茶的工夫,明帝霍地抬起眼帘,冷声道:“传朕旨意,绡妃静养期间,后宫妃嫔不得擅自探视。另要重重赏赐绡妃。”

  李德顺抬头看向明帝,见他目中幽光闪动,毕竟在明帝跟前当差多年,早已是人情达练,心里蓦地明白了什么。

  寝阁内垂挂着数帷粉色绡纱,纱幔后放着一尊影青月影梅花鼎,内中的沉香屑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愈发显得宁静如水。床榻上的蓝绡眸光莹然,静静望着上面垂下的流苏。乌黑如墨的长发一丝丝散开,宛如华软细致的黑色锦缎。

  窗外月光皎洁如水,浅淡的树枝影子投射在榻前纱帐上,蜿蜒曲折犹如红纱帐内女子的心事,隐约的更鼓声,仿佛声声敲击人心。这将是她在宫中度过的第一个晚上。在这偌大的后宫之中,到底有多少独守清宫的女子彻夜未眠?

  屋里点了一盏双罩红烛灯,透过橘色鲛纱散出昏融柔光。蓝绡唇角凝笑,这里没有她放不下的爱情,也没有割不断的亲情,在这冷血冰凉的后宫更不会有偿不起的友情可言。她突然觉得她要比那些守在这辉煌却阴冷的牢笼里,整日长相思、摧心肝渴盼得到天子宠幸的女人幸运得多。起码,这里没有她的牵挂。

  念此,她的眉眼浅笑,犹在病榻却是灿若桃李,令那悬在纱帐上闪着点点莹辉小明珠顿然失色。

  一夜无话。

  次日起来梳洗完毕,精神稍好,用了些早膳,门外有绛雪殿首领太监张福禄尖细的嗓音禀报有大内总管李德顺来传旨。蓝绡本欲起身接旨便被进来的流苏止住,说是李德顺传谕绡妃娘娘榻上听旨皆可。

  作为下人是不便直闯后宫妃嫔寝阁的。于是李德顺便在兰若阁喧了圣旨。蓝绡听来,无非是些赏赐,遂命青儿好生送了李德顺出去。

  不多时,便报有赏赐下来。蓝绡只吩咐青儿与流苏、佩儿在正间接收礼物,她则穿着家常服色在寝阁榻上看书消磨时间。整个上午,赏赐皆是源源不断的送来,车水马龙,门庭若市。

  蓝绡看了一会书,整个人却已是微微有些困乏。轻轻揉了揉太阳穴,抬头便看到青儿端着一个斗彩莲花瓷碗,近了才看到里面盛着用蜂蜜、各色花瓣腌渍过的各色果肉。这腌制果肉的方法是蓝绡曾教给青儿的,有开胃生津的功效。想是青儿早膳看到她食之甚少,特意腌制的。

  蓝绡接过莲花瓷碗,虽在病榻却仍不喜由别人喂食。

  青儿喜滋滋地念道:“小姐,没想到刚进宫皇上就送了这么多赏赐。看来倒真是把小姐您放在了心上。”

  蓝绡用银勺轻轻搅动着碗中的果肉,雪白如雪,红似玛瑙,绿似翡翠,当真色彩斑斓,,清凉甜香四溢。却是再无半点胃口,便将瓷碗放到了榻旁的香几上,心道:恐怕当今天子此刻还怀疑她是相国苏乾元派来的细作,对她不恨之入骨已实属万幸,怎可这般好心平白赏赐?

  所谓树大招风。如此大张旗鼓地大肆褒赏,怕是为了惹起后宫妃嫔的注目,到时稍有差池便真的要引火上身了。好一招看似赏赐,实则借刀杀人的高招。看来当今天子诸葛流云倒不像传言中的那般昏庸无度。苏乾元想撼动江山坐统天下,却是没那般的简单。

  蓝绡嘴角的笑意渐渐退去,青儿看她脸色,小声地说:“有什么不妥吗?”

  蓝绡回过神,黑色的眸里有星星点点的清冷,仿若是碾碎的月华在流转,看得青儿原本热腾的心凉了一半,耳边徐徐响起流水般的声音。

  “今日绛雪殿风头过盛,还不知这后宫有多少双红眼死盯着,这无疑是把我推到了风口浪尖。今日荣宠之耀,便是他日祸事之源。”

  淡淡的一席话却听得青儿如被人用冷水倾盆灌下,心头拔凉,大叫道:“小姐,那这可如何是好?”

  蓝绡望着青儿紧紧攒着的手心,不忍她担惊受怕为之着急,便笑着宽慰道:“好在我现在静养,谅那些人也不敢擅自闯来绛雪殿闹事,况且她们好歹也得对我这妃子身份顾忌几分。”

  一番宽慰的话令青儿心头刚刚萦绕的愁云消减了几分,她坐上榻旁,帮蓝绡开始轻轻揉捏削肩,忽莞尔一笑,道:“是,是,是。就算有什么祸事,我相信凭我家小姐的本事也定能逢凶化吉的。”

  蓝绡嘲弄地摇了摇头。黑色的眸如同深不见底的水潭,有一圈微弱的涟漪在那里荡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