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你是此生最美的风景

  踏出医院,在人流涌动的街道上如行尸般漫无目的地行走,头上滚热的火球炙烤着大地,烘得地面就像个大型烤炉。从眉尾滑落,衔挂在颧骨处的汗珠正在为即将滴落的粉碎做最后的垂死挣扎。唐以安将原本就已解开领口处两颗纽扣的白色衬衫再解开两颗,烦躁地点了根烟叼在嘴里。路边穿着超短裙工作服的女子在他经过时殷勤地递上宣传海报,唐以安游离般无视周遭所有的人、所有的噪音,空洞无一物般的黑瞳深邃得看不见底。

  今天中午,唐以安在医院病房里哄许秋瑶入睡,她的体质本就浅眠,最近因为病痛更是无法安睡,苍白憔悴的脸上毫无血色,眼窝也愈发凹陷,唐以安每每看着都心疼不已,恨不能自己代她受罪。

  好不容易哄许秋瑶睡着以后,唐以安就被主治医生叫到诊室谈话。谈话的过程中,他攥紧的手心因为医生的苍白话语绝望地掐出了血丝。当医生说到让他事先做好心理准备时,他差一点就不受控制地暴走,想要揪起医生痛打一顿。

  唐以安用手臂遮挡住头顶肆意的强烈光线,太阳太过耀眼,就连眼睛都流出了汗水。唐以安感到一阵眩晕,他踉跄几步,手肘抵住粗糙的墙面撑住即将脱力的身体。他弓起身子,蹒跚进入距离不过十步的无人巷里,找了个阴暗处靠墙抱头蹲坐。他的肩膀微微颤抖,抽泣声很细,细到连自己都听不清楚。心好痛,痛到连身上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的抽搐都能清晰感觉得到。

  他身为律师,每天都在见证别人的不幸,他所能做的,就是给予不幸的人们安慰以及希望。

  不幸,他也曾深切经历过,哥哥死时冰冷似雪的体温现在想起都还是会惊恐得不寒而栗。死亡很简单,接受死亡的到来却是如凌迟般令人生不如死。

  唐以安敲开陆鸣办公室的门,径自走了进去,将手里的白色信封递到陆鸣的办公桌前。陆铭抬起头忧伤地凝望着眼前的好友。

  自许秋瑶住院才不过几天的时间,唐以安整个人就已清减了不少,从陆鸣坐着的角度能够清楚地看到他下巴上细黑的胡茬子。

  陆鸣拿起白色信封,他并没有打开,而是伸手递还给主人,“不需要辞职,就当我放你长假,多久都行,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到的,你一定要跟我说,等她病好了,一切都会照旧如常,一定会的。”

  唐以安看着多年的好友,心存感激地点头。

  午后的阳光火辣辣地挥洒在大地上,许秋瑶盘腿坐在树荫下,头靠在唐以安的肩上,细数来来往往的行人。

  每天都有许多的人在名为“医院”的地方匆忙划下短暂的句点,每天又有许多的人在名为“医院”的地方开始漫长的试炼历程,而时间赋予我们的,则是点缀这既短暂又漫长的人生的权利。

  “以安,你看我是不是变丑了许多?”

  唐以安歪过头,用脸颊温柔地摩挲她的黑发,“不会,还和以前一模一样。”

  许秋瑶笑着抱怨:“你在逗小孩子开心吗?”

  唐以安也跟着笑出了声,因为笑得太过夸张,眼角泛起了湿润,“谁说你不是孩子呢。”

  许秋瑶伸长双腿,慵懒地躺下,头枕在唐以安结实的大腿上,她乌黑柔亮的长发不停地游走在唐以安的指缝间。

  “秋瑶,累了的话,就睡会吧。”

  许秋瑶闭上眼睛,感受清凉的微风穿过身体的舒适感,“这里要是老家的医院就好了。”

  唐以安困惑道:“嗯?为什么?”

  “因为一切都是从那里开始的,是不是也该从那里结束呢。”

  许秋瑶因困倦而变得空洞悠远的声音,似回音一般盘旋在唐以安的耳际。他忍不住责备道:“别说那些不吉利的话,那里的技术有限,我是不可能答应让你回去治疗的。”

  “嗯,我知道,我不过是随便想想罢了。”

  “想也不能想,等我把手头上的案子交接完,我们就马上飞去德国。”

  许秋瑶抬起手心覆盖住头顶上的手背,明明是炎热的九月天,他的手却冰凉刺骨。

  “以安,你不必害怕,我不会死的,虽然以泽哥会觉得寂寞,但,我还不想死,想要陪在你的身边,一直……一直……”许秋瑶的声音越来越小,呼吸声越来越均匀,她陷入了梦境。

  再次久违了的梦境里,却是另一番不同的光景。每天都会走过的那条街道,枯枝长起了碧绿的嫩叶,蛋黄般圆润的旭日如春笋般缓缓升起,曙光渐渐明朗,她看到了那个每天都会坐在前面踩着单车的身影转头对她微微一笑。这次,雾气散去,她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

  病房里依旧每天都会有前来探望的亲友,时而平静,时而吵闹,寂寞与快乐伴随着不安与惶恐,羁绊越是强烈,压在许秋瑶肩上的使命就越是沉重。

  清晨,许秋瑶躺在病床上看书,耳根传来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唐以安的高分贝,“秋瑶,你看谁来了。”唐以安兴奋地快步走进病房,紧随其后的是唐父唐国华和唐母陈兰。

  许秋瑶惊讶得一时忘了言语。她缓缓合上书本,礼貌地起身打招呼。这阔别多年的再会,并非完全是开心的。

  唐国华挥着手势示意她坐下,语重心长地说:“详细情况唐以安已经都跟我们说了,你们这些小年轻在外打拼就是不注重身体,现在生病了,身体更是瘦弱得不行。”

  唐国华还是一如既往的严厉,就着“生命诚可贵”这一论点对许秋瑶展开了长篇训话,许秋瑶不由得心想,他们父子俩对人表示关心的方式,还真是一模一样呢。

  一番对话之后,唐国华以抽烟为由,拉着唐以安走出了病房。病房里就只剩下许秋瑶和从进门后就一直在旁沉默不语的陈兰。许秋瑶攥紧手边的被子,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陈兰走到许秋瑶的身边坐下,从拎进门的水果篮里拿出来一个苹果,又在桌上翻找出水果小刀,她一边削着苹果皮,一边对许秋瑶说:“没想到再见到你,竟然是在医院里。”

  “对不起,本来是打算回去拜访的,没想到会变成这样的局面。”

  “以安跟我说你们正在交往。”

  许秋瑶眼神闪烁,害怕地躲避她的视线,声腔发出模糊的“嗯”声。

  “你别怕,我并不是在责备你,都是我和他爸不好,太过顾及以泽,才会忽略了以安,现在以泽不在了,我希望你和以安都能够好好的。”

  许秋瑶接过陈兰手中削好的苹果,忐忑道:“兰姨,你错了,以泽哥最羡慕的人,其实是以安,他一直希望您和唐叔对待他能够像对待以安一样,那样的话,他或许就不会因为患得患失而失去自我了。”许秋瑶对自己脱口而出的直白感到惊讶,除了父亲以外,像这样顶撞长辈,她还是第一次。

  “你都知道了?是以泽告诉你的吗?他还跟你说了什么?”

  陈兰突然冲动地摇晃她的肩膀,因为受到轻微的惊吓,手中的苹果滚落在床单上。

  “他还说他一直都很感激您和唐叔,因为是你们给予了他新的人生。”

  陈兰收回手,脸色逐渐变得暗沉,“原来最没安全感的人是以泽,我竟然都没有察觉到。我在孤儿院里第一眼看到那孩子的时候,他正一个人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小小的身子竟然有着大大的落寞,当时我就下定了决心,今后一定将这孩子视为己出的用心疼爱他。”说到这,陈兰转身偷偷拭去眼角的泪水,回头继续对许秋瑶说:“以安一直不知道这些事,所以,我希望你能帮我保密,好吗?”

  “嗯,我会的。”就让这秘密跟随逝去的人永远深埋在黄土里吧。

  陈兰抚摸着许秋瑶的头发,湿漉漉的眼角浮现出深深浅浅的鱼尾纹,“当年,以安顽劣成性,以泽沉默寡言,不知怎么,两个孩子突然都对我这个做妈的生疏了起来,好在那个时候茂昌把你送到我身边,当年你一到我家时那张无助不安的小脸我到现在都还记忆犹新。秋瑶,我是真的打从心底把你当做亲生女儿来看待,好好照顾自己,等身体好了,就和以安回家看看。”

  看着陈兰泛着泪花的双眸,许秋瑶心里满满溢出的欢喜与感激竟无法融合成话语,只有化成泪水代诉衷肠,“嗯,一定。”

  唐以安和父亲唐国华坐在医院绿地前的长椅上,以前他最不擅长的,就是和父亲单独相处,害怕一个不小心说错话或做了多余的举动就会受到责备,可是尽管如此,自己还是会经常做一些让父亲生气的事情,因为年幼的自己,一味的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找到自己在父亲心中的存在感。现在他已经不再感到害怕了,像这样安静地坐着,即使什么都不用说,也会觉得心里温暖。他渐渐的了解到,父亲,其实就是表面严厉内心柔软的生命体。

  “爸,你刚对秋瑶训得太狠了点,她好歹是个病人。”

  “我说的可都是事实,你们这些小年轻就喜欢一意孤行,一点都不懂得体谅父母的良苦用心。”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我当然明白。”

  “你和秋瑶虽然从小就掐个不停,可实际上却意外的契合,这点我和你妈一直都清楚,她是个好女孩,你一定要用心待她。好在,秋瑶这丫头,比以前要坚强许多,我也就放心了。”

  “爸,您放心,我会带给她幸福的。”

  十月一日,这个令人怀念又让人伤感的日子,那些埋藏在过去的阴影,是许秋瑶最无法招架的。当然,这样的日子也会残留一些美好的痕迹,例如勉强拼凑起的年少记忆,和十五岁那年陪伴在身边的那个人。这些年来,除了与自己或过去密切相关的人,关于这一天的意义,不论是生还是死,是喜还是悲,许秋瑶都从未向外人提起过,今年也不会例外,她原本想着只要有唐以安陪在身边就已足矣,岂料现实与想象出现了偏差。

  早晨,许秋瑶照例在唐以安的陪伴下散步,回来时,原本离开前空无一人的病房,突然聚集了许多的人,江纬,庄宇,庄雪,安冉,罗斌,陆鸣,Sheree……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满满的笑容,这些笑容,汇聚成缱绻梦呓,温暖淌入许秋瑶的心底。

  江纬手捧蛋糕,走到许秋瑶的面前,全部人齐齐唱响了生日快乐歌。

  “姐,生日快乐。”

  语毕,病房里瞬间欢腾了起来。许秋瑶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安冉拽进了人群的正中央,要她赶紧在蜡烛烧尽前许愿。许秋瑶想拉着唐以安一起,可是回过头来,他却不见了踪影。身边的好友你一言我一语,许秋瑶丝毫插不上话,只能感激地闭上眼睛许愿。

  当她睁开眼睛时,唐以安双手捧着一大束白玫瑰站在她的面前,庄重的表情带着小小的羞涩。

  “许秋瑶,希望从今天开始,你能摆脱过去的自己,重新开始新的生活。我只想让你知道,十月一日的这一天,不单单只有遗憾和悲伤,也会有快乐和感动,今后每年的这一天,我都会让你深刻的感受到这一点,所以……”唐以安突然单腿跪地,大声宣言:“嫁给我吧。”他手心里耀眼的光芒,正代替他诉说着永无止境的爱意。

  无言的泪水滑落,许秋瑶跪在地板上与唐以安静静相拥,无声的泪水是幸福独有的见证。

  原来,一直以来所经历过的不幸,全是为了等待光明的来临,正因为有过苦痛、沮丧、遗憾,才会深刻的体会到何为幸福。

  乔巧,我的幸福一直都在,你呢?那些因为记忆的残缺而拼凑起的幸福,现在的你,是否能够体会得到呢?

  一对相濡以沫的爱侣在见证者们的掌声和欢呼声中紧紧相拥。

  许秋瑶被幸福熏染得嫣红的脸附在唐以安的耳畔,悄声对他说:“以安,你能完成我一个心愿吗?”

  “嗯,你说。”

  “我想回到起点的地方,去看一看沉睡的他。”

  枝桠上所剩无几的枯黄树叶随着秋风摇曳在半空中发出唦唦的声响,和着鞋子踩在铺满落叶的青石板上发出的清脆声,宛若一出凄凉的协奏曲。一到秋天,这个老旧的陵园总是显得格外的空旷和迷茫。

  她喜欢秋季,因为这个季节弥漫着绚烂的黄,它没有春的温暖,没有夏的奔放,更没有冬的狂野,只有安静的怅惋。满地的落叶似乎都在诉说着属于这个季节的浪漫情怀。

  许秋瑶弯下腰将一束秋菊摆在一座墓碑前,指尖不断摩挲冰凉的石碑,清如水的眼眸专注地看着镶嵌在石碑里的照片上那张熟悉却又生涩的面孔,“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依然没变呢。”

  “哥,很抱歉,我并不打算让许秋瑶过去陪你,所以,请你独自一人,好好的。”

  语毕,两人都各自沉默了好半晌。

  微风吹起黑亮如水的长发,遮住了她苍白削瘦的半边脸庞。唐以安温柔地将她的长发撩到耳后,“回去吧,别耽误了晚上的飞机。”

  走之前,许秋瑶仍旧专注凝视着照片里的面孔,表情淡静若水,她缓缓地说道:“我们都会好好的。”

  许秋瑶的声音很轻,不知是说给这碑的主人听的,还是说给身旁的人听的,又或者是说给他们听的。语毕,她紧握住垂在身旁温暖的手掌,转身报以灿烂的微笑。

  “我会带着你的希望好好的活下去。”

  这是她沉默时对墓碑的主人说的唯一一句话。

  结束了长达八年的再会,两人并肩走下石阶。

  “昨晚,乔巧终于联系你了吗?”

  “嗯,我们聊了好久。”

  “你身体不好,不要给我熬夜。”

  “对不起,不知不觉就忘了时间。”

  “真不打算告诉她你的近况吗?”

  “嗯,还是不要让她知道的好。你知道吗,乔巧昨天在电话里突然对我说‘谢谢’哦,她说她终于找到了哪怕沧海变成桑田,都仍会陪伴在她身边的那个人。”

  唐以安握紧她的手说:“对你,我也会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