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如果我变成回忆

  在回忆的间隙,她已不知不觉从医院走到了陌生又熟悉的路口。她脚下所站的方位,是他们曾经走过无数遍的街道,虽然以前斑驳的路面已不复存在了,可还是能够依稀看得出那浅浅的车轮痕迹。

  日落的黄昏总是会带给人无尽的遐想,就好似她眼前的画面里看到的无数幻化的身影,他、他、还有她。那些哭过的笑过的痛过的遗忘了的,如潮水般奔涌而出。她所有的美好,所有的苦痛,都与这座城市息息相关,不论身体在外漂泊多久,心都未曾远离过,这或许就是人们常说的“心之所向”吧。

  她就这么一边走,一边复习着记忆。直至在熟悉的大院门口停住脚步。

  曾经年幼的她,就是在这里体会到了许许多多的第一次,第一次遇见的信仰、第一次体会的心悸、第一次有过的嫉妒、第一次品尝的苦涩,还有那曾经被遗失了多年的家的感觉。

  久违了数年再一次站在这里,面对那栋老式的住宅楼,她的脑海里鲜明掠过的竟是当初在医院病房里陈兰看着自己时的仇恨眼神,仍是心有余悸的身体霎时打了一个寒战,手掌抬起下意识地捂住脖子。

  那时,将自己视如己出的唐家两老不知是否过得安好,他们是不是仍在埋怨着自己。如果,当初一切都没发生,那如今的他们又会变成怎样呢?

  许秋瑶就这么呆呆地站立了许久,直到保安室里的警卫走过来问她是不是要找人,她才匆忙地说了声抱歉。

  就在她转身欲离开时,一辆出租车刚好停在她的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许秋瑶打算绕道离开,却被大开的车门里传出的磁性男声吸引了注意。

  “师傅,麻烦开下后车厢拿行李。”

  一双穿着泛白的牛仔裤和黑色系带马丁短靴的修长双腿,伴随着磁性嗓音缓缓落在地面上。

  你看,老天一直都在云端观望着他们,并在冥冥之中指引着什么。

  唐以安从下车的那一瞬间,眼神就一直停留在许秋瑶的身上没离开过,他惊讶的同时却也掩不住内心的狂喜。

  他上身穿着极为普通的宽厚T恤搭配军绿色的羽绒大衣,乍眼瞧去还以为是刚毕业的大学生。不工作时他更喜欢穿得这样随性自在。

  身后传来出租车发动的引擎声,他将行李放在保安室内,跟着走到许秋瑶面前若有似无地说,“既然来了,就陪我走一段吧。”

  两人并肩走着,各自沉默不语,许秋瑶转头悄悄看了唐以安一眼,他脸上泰然自若的神情似乎一点都没因为她的出现而改变。

  “你怎么不好奇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其实,许秋瑶比较好奇,他为什么会跟自己同一天回来,难道又是事先预谋好的?

  唐以安不回答,反而淡淡地反问:“你相信奇迹吗?”

  他的顾左右而言他,让许秋瑶有些摸不着头脑,“相信,但我从不相信它会发生在我身上。”

  “对我而言,你的出现已经是莫大的奇迹了。”唐以安是真的打从心底感恩老天带给他的这一场际遇。

  他继续说道:“我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已经放下,并且是真的过得很好、很幸福了,至少几分钟前我还是这么认为的,可就在刚才,一看到你,我便开始注意到,其实你的伪装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成功,你对我的冷漠和对过去遗忘了的坚决,都只不过是掩饰你内心脆弱的盾牌,而你的盾牌看起来坚硬,实则却是毫无防御能力,一捅就破的骷髅纸,我说的对吗?”唐以安说完,给了许秋瑶一个容不得她辩驳的、能够洞察一切的自满笑容。

  许秋瑶板起脸,不甘心自己的内心就这么轻易被他看穿,“你少自作聪明了。”

  “你怎么还跟以前一样迟钝,你从来就不是个善于伪装的人,你的表情,你的眼神,总是能够轻易的暴露你的内心。”

  许秋瑶不得不把他和庄宇联系在一起,可庄宇毕竟是名心理医生,而他呢,又是凭着什么能轻而易举的看穿她,难道就仅凭相处过的那些点点滴滴?可那些点滴,早随时间的洗礼,风化成了回忆,而回忆,只不过是漫漫人生路上模糊带过的风景线而已。是自己从未改变过,还是身旁站着的早已不是自己记忆里的那个人了。

  “唐以安,你变了。”

  唐以安扬起嘴角,低沉的嗓音带着某种戏谑的口吻,“哦?变成什么样了?”

  许秋瑶轻描淡写地说:“变得不像你了。”

  “那么原来的我应该是怎样的?”

  从前的他专横霸道却又不失简单风趣,现在却是言行举止间处处暴露出心机,果真是岁月匆匆了。

  “至少不是现在这样。”

  唐以安噙着笑的嘴角忽地垂下,轻声问:“我现在这样是不是跟你心里住着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

  “重叠?怎么可能,你毕竟不是他,不过你似乎成熟了,没有了以前的孩子气和玩世不恭,你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许秋瑶说这些话时眼神流露出淡淡的伤感,也许她是怀念了。

  “没什么,只不过是困扰了多年的难题在某一天睁开眼时突然豁然开朗了而已,现在的我,已经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放任自流了,我不能光为自己活着,还得为我死去的哥哥活着。”

  提及死去的唐以泽,许秋瑶的心里立即蒙上一层阴影,连表情也是愁云惨雾,“对不起。”

  “许秋瑶,事到如今,你还在认为是你间接害死了我哥的吗?说真的,你没那么大的能耐。我爸妈已经彻底释怀了,所以,你也别再为这件事耿耿于怀了。”

  许秋瑶站定,刘海下的阴影遮住了她娟秀的面容,“你说得倒轻松,怎么能不耿耿于怀?那是条人命啊,在我怀中渐渐失去脉搏的生命啊,我的心情,你怎么可能理解得了。”

  唐以泽并不清楚事发那晚的来龙去脉,只知事情发生以后,许秋瑶从头到尾都没做过任何陈述与解释。除了她向警方交代的两名犯罪人和公园警卫看到的景象,其他都一概不知。他从来没想过要去深究,只因害怕其中的真相会让自己无法承受,所以,他宁愿永远不知。

  许秋瑶声音苍白无力地说:“你相信命中注定吗?我相信,你看,我们都相信的奇迹,在那天却并没有发生。人生最无奈的事情往往是面对突如其来的惨剧,却只能束手无策。其实,一切都是注定好的,该走的任你如何乞求也留不住,该来的就算多么不情愿也终将会来,就比如现在,我从没想过我们还能再一起站在这熟悉的路口是一样的道理。”

  “跟我来。”唐以安突然抓住许秋瑶的手,走到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推着她坐进车里,“师傅,到湖心公园。”

  “唐以安你疯了吗?我不去,我要下车。”许秋瑶的双手被唐以安狠狠地扣住,她拼命的挣扎,却无转圜余力,只能苦苦的哀求他:“唐以安,我求你,放过我吧。”

  唐以安竭力怒斥道:“我也求你放过你自己吧,难道你想一直活在他的阴影里吗?”

  许秋瑶放弃了挣扎,出租车呼啸着划过熟悉的街道,她怅然若失地望着窗外,原本紧扣住的双手渐渐放松了力道,却一直未从她的手背上离开。

  这座本市最大的开放式公园,经历过去年的大型扩建和修整,失去了原先的朴素与简单。公园周边多了许多小项目的娱乐设施,之前满园的梧桐也消失了一大半,变成了人工培育的灌木林。最让许秋瑶无法接受的,是湖心中央的喷泉被巨大的湖心亭给取代了。侧耳倾听,满园的黄鹂歌声也不再如从前那般清脆悦耳。她不禁慨叹,这世上究竟有什么是能够一成不变的?

  许秋瑶站着的湖对面,正是八年前那晚悲剧事发的地点。再一次站在这,她竟然觉得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过,只是冷风过境,心里那道疤痕依然冰彻骨。她踉跄了几步,用手按压住胸口,唐以安双手轻扶她的肩膀,“你没事吧?”

  许秋瑶反应迅敏地逃离到与他距离五步之遥的位置,“我没事。”

  “许秋瑶,你究竟还要继续欺骗自己到什么时候呢?就算你抱着负疚过一辈子,也无法让已经死去的人复活,所以,放过你自己吧。”

  像是要逃避对方责备的眼神似的,许秋瑶垂下了眼睑,苦笑着说:“我也想要忘记,可是我很怕,如果连他都忘了,那我能回忆的,还剩下什么?”

  “那么,现在的你,究竟是怀念,还是苦痛?”唐以安眼神飘渺地望着远方,“如果那天消失的人是我,你会不会也像这样把我放在心里?”

  许秋瑶别过头,“你别开玩笑了。”

  “呵,玩笑吗?我究竟是抱着怎样的觉悟回到这片土地的,这一点看来是被你轻视了呢。”唐以安走近湖岸边,深吸一口气,阖上双眼,张开双臂,那感觉就像是一个看破红尘的将死之人。

  莫名的恐惧感瞬间侵袭许秋瑶的大脑,她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拉住他,抓到的却只有他身穿的大衣衣角。他纵身一跃,衣角瞬间从她的手心里脱落,同他一起消失无踪。

  响彻苍穹的“扑通”声,伴随着喷射四溅的湖水,透亮了夜幕渐染的湖面。公园路径两旁并排着的一盏盏路灯在同一时刻亮起,四溅的水珠在昏黄色的照耀下散发出闪亮的光芒。从那一颗颗清丽透明的水珠里,许秋瑶恍惚看到了血红色绽放的彼岸花。

  “唐以安,唐以安,别闹了,你快上来,上来呀。”许秋瑶焦急地跪坐在湖岸边寻找他的踪迹,可湖面上除了少许的气泡和漂浮着的不明物之外,再无其他。

  “唐以安,你成功了,你真的吓到我了,别玩了,快上来吧,唐以安……”许秋瑶用力地哭喊,一遍又一遍,最后无力地跌坐在地。她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那久违了的无穷恐惧从脚底直冲上脑门。她害怕极了,曾经痛彻至极的绝望她不想再尝试第二次了。

  许秋瑶狼狈地向周围经过的路人求助,可那些人不是把她当疯子看,就是不愿在这大冷的天里瞎蹚浑水。她无助地哀求,一个又一个,直至筋疲力尽。

  或许能够救他的只有自己了,就算自己是只旱鸭子,也已然顾不上许多了。

  就在许秋瑶终于克服心理障碍,下定决心回到湖岸边时,她看到了如同落汤鸡般坐在湖边猛咳不止的唐以安。

  他颤抖着身体,双手紧紧抱住手臂,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果然,死……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呢。”

  许秋瑶冒着熊熊怒火,抬起手掌,对准唐以安的脸颊无情地扇了一耳光,“很好玩吗?把人耍的团团转让你很有成就感吗?唐以安,看来是我错了,你一点都没变。”

  唐以安拖着冰凉的身体勉强走到她的面前,“许秋瑶,你听我说……”

  许秋瑶又回到了相遇时的冷漠面孔,“还有什么好说的,你刚才的举动不已经说明了一切么。没错,你说的很对,我就是一直活在他的阴影里无法自拔,每天以泪洗面也好,负疚懊悔也好,都不关你的事。唐以安,我希望你记住,早在八年前你不声不响离开之后,我们就已经划清了界限。”

  “我承认我刚才的做法很愚蠢也很自私,可我只是想尝试一下被你在乎的滋味。许秋瑶,从认识你到现在,我没一天是好过的,你就像恶魔一样不断蚕食我的心,让我彻底对你着了魔,彻底沦为你的囚奴,八年了,这八年里我想尽各种办法想要忘掉你,可你却一直鲜明地在我脑海里不断地反复出现。真可笑,不都说时间可以淡忘掉一切的吗,可为什么时间过去越久,我就越是无法释怀,你教我啊,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我能怎么做?”唐以安扳过许秋瑶的肩膀,用身上仅剩的体力奋力摇晃。

  经历过一番折腾之后,他也失去了力气,渐渐虚弱地蹲坐在地上,他双手抱肩,身体不停地颤抖。

  许秋瑶脱下大衣披在他的身上,语气依旧冰冷,“别说了,我先带你去医院。”

  “不,你先原谅我。”

  许秋瑶无语,“到了现在你还要耍小孩子脾气吗?”

  唐以安自己也不明白,努力收敛了八年的任性与骄躁,一到许秋瑶的面前却立刻前功尽弃了。

  “许秋瑶,你知道吗,从以前开始,我就一直希望你能回过头来看看我,可是为什么……我真的只是希望你能看看我,为什么连这点小事都成了奢望呢,许……秋瑶,我……冷。”

  唐以安沉沉地倒在她的怀里。

  搂住他冰凉的肩,许秋瑶抬头望向天空,两行热泪划过耳畔钻进脖子里,刺骨的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