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杨柳岸晓风残月

  冬至之时,大早得胜还朝,帝犒三军于敬武门,敕封六皇子络缙亲王,晋副将任阙涯等十余人军衔,以兹嘉奖。

  ——《应苍志•卷十六》

  那一日犒赏三军,我没能去,不仅仅是因为冬至是我的生辰,更因为在前两天染上风寒,不得以卧病在床,发着高热,昏昏沉沉,头重脚轻。即使我是想去,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那一天发生的一切,我都不记得了,惟独记得傍晚醒来,便看见了大哥,任阙涯。

  他一身的戎装,眉目间多了几分刚毅,几分沧桑,连肩,似乎也宽了一些,同三年以前那个甚至有些书卷气息的少年有了相当大的变化。

  “咳咳,大哥……”我努力撑着身子坐起来,嗓子有些沙哑,我用手捂住嘴,不停地咳嗽,他替我不停地抚着后背,胸腔里那种难受的感觉才慢慢平息下来。

  “你怎么照顾自己的,我刚回来就听说你生病了。”他语气中带着责备。

  心中暖了几分,原来除了母亲和昕儿,还有大哥是真正关心我的,我有些虚弱地笑笑:“不碍事的。”看见他眼里满满的心疼,我有些感动。

  恰在此时,赤霞同昕儿进来,昕儿对我笑笑:“小姐,该吃药了。”

  我蹙了蹙眉,见到那一碗褐色的液体,下意识的有些抗拒,我求助似的看向大哥:“大哥,我可不可以不喝,很苦……”

  他没理我,转身从昕儿手中接过药碗,抬眉道:“我喂你喝。”

  确是无可奈何了。但看着他温柔的神情,我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他真的是个很好的哥哥,而我又何其幸运,能有他这样的哥哥,药苦涩得难以咽下。我有些怀念现代了,两颗小小的药丸就可以解决一切。

  药香袅袅,模糊了我的眼。

  这一病,便是一整个冬天。而在这个冬天里,有什么不知在慢慢改变着。

  梅雨落,梨花开,是春来,早千娇百媚风情万种,我独爱梨素洁雅致。这还是在大哥走后一年才种下的。如今也开得如此繁茂,有人说,梨,乃是离,可我,本就是一个命轮里写满离的孩子,父母、亲人、朋友无一不离我而去。

  梨花繁盛,我披着长发立在窗前,思绪却到那个人身上,不禁叹道,未曾见过他指点江山,激扬文宇,还真是一种遗憾。

  听见开门的声音,我回过头去,却见昕儿站在门边,有些愕愕,我笑:“昕儿,怎么了?”

  她喃喃地道:“小姐真是像天仙一样的呢。”我失笑,缓步走到梳妆台前坐下,青铜镜里,女子的容颜憔悴了许多,下巴尖尖,不施粉黛,脸色实是雪白,衬得眼眸深黑。

  昕儿替我发,一边道:“昕儿没有读过什么书,不知如何来形容小姐的美貌,昕儿只知道,如果天上有仙女的话,必是像小姐这般的。”唇抿成一线,两颊微微透出红来,又听昕儿继续道:“这样的小姐若是被虽家的公子看到,必是会一见倾心的。”

  我微恼,瞪她一眼,却想到,二姐任莫言,今年十八,年前出嫁,嫁与户部尚书之子,身为户部尚书长媳,也算是不错了,右手不自觉抚上脸颊,心中一动,若是他呢?若是萧络呢?他会为这绝色所动吗?

  三日后,太后召我入宫。

  刚入宫,便有宫女候着,见了我,便引了我去往墨园。我有些疑惑,却又不好相问,却听得她向我解惑道:“今日太后兴致不错,与皇上及众位皇子于墨园赏柳。”

  皇子?难道……萧络也在?心跳骤停,有一种叫做欣喜的情绪喷薄而出,但又忐忑不安。他……会认出我来吗?

  满园春色争奇斗艳,一树海棠映着烂漫桃花笑春风,杨柳婀娜风情独绝。太后、皇上同一众皇子立在水边。宫中的水乃是自琅山上引下,天然而成的泉水,若是用来泡茶,也定是自有一番风味的。

  杨柳轻拂,忽记起《诗经》中名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轴,雨雪霏霏,人们离别,常折杨柳相赠,以示依依不舍之情。

  步子越发轻缓,近了、近了,宫女行礼,站向一旁,我立刻俯身,向太后、皇上以及各位皇子见礼:“倾雪见过太后娘娘、皇上、各位殿下”。

  “哦,倾雪,朕记起来了,任家的那个……你抬起头来”

  依言,我慢慢抬起头来,迎上那道目光,眸子里一派安然,只听得四周响起了吸气声,却是为了这绝世的容颜吧!可我又何尝不是为这绝色所震惊呢?我恍惚一笑,又俯身拜下。

  “雪丫头,你起来吧!”太后出声,我道“谢太后”便起身

  “皇儿,这丫头哀家可定下了,非许给我的皇孙不可。”

  “任凭母后作主就是……”

  “皇上,太后娘娘,倾雪还想在太后娘娘身边多待几年,请皇上、太后娘娘成全。”我脚一软便直直跪在地上,我可以感觉到背后冷汗已打湿我的衣衫,而昭帝,正以一种研判的目光打量我,心一横,便俯身于地。

  “唉,这事,毕竟还是勉强不得的,绫儿、绰儿、络儿,你们引倾雪去吧!”

  “儿臣遵旨。”三人异口同声道。

  我的声音有些颤抖:“多谢陛下,太后娘娘成全”

  抬眸,盈盈转身,那三人中,我一眼便分辨出他来。或许,纵然身处人群之中,我也可以一眼就看见他,情根早已深种,无可自拔。

  “嗯,倾雪丫头,前几日听你父亲说还病着,可大好了?”

  我挽出一抹笑:“已大好了。谢太后娘娘关心。”

  起身随三人去了。

  “你就是凝雪郡主?”一个温文尔雅的声音。我旋即抬眸,果然是太子,萧络。一抹淡笑浮于唇畔,如傍晚烟雾,让人心神一惑,我略略颌首:“正是。”

  “果然国色天香,难怪皇祖母老掖着藏着,是怕我们几个惦记吧?”他此话说的我有些羞恼,却又无可奈何,自羽睫下偷偷鳖了一眼萧络。却见他目不斜视,面沉如水,连余光也不曾给我一星半点,心中更多的便是失落。

  此后萧绫及三室子萧绰又问了我几句,我也只是含糊地虚应着,心思早已不知转了几重,连这样的容颜,他也不屑一顾呀。

  缙王的冷俊,当真如传闻中所言。只是,那一个晚上呢?似有若无的暧,遍布四肢百骸,在那样一个浸润着刀光剑影的夜晚,以为稳如磐石的心,却动了。哀哀自叹一声,随着他们转过一重又一重蜿蜒的长廊,眼前豁然明朗,似乎还可以听到有女子的嘻闹之声。微勾唇角,却是千种风情,良辰好景虚设。

  萧绫的笑,应是春风得意,权倾天下,身处东宫之位,极尽富贵,人不快意枉少年。

  眼前突然出现一个女子,娇娇俏俏,刚从假山后转出,见了三人,欢快地喊道:“大哥、三哥、六哥!”峥到她,萧绫、萧绰的眼里染上欣喜。萧络脸色也稍霁,唱段听得萧绫唤她道:“绾儿。”萧,昭帝膝下的第七个孩子,也是昭帝唯一的女儿,明月公主。

  她狡黠地笑笑,目光却转到我身上,眼中掠过一丝惊讶,问道:“她是……”

  我俯身,盈盈拜道:“倾雪见过明月公主。”

  “倾雪?任相家的小女儿,凝雪郡主任倾雪?”她瞪大了眼,难道我的名声已远播到了如此地步了?然而只得苦笑,点了点头。

  “听皇祖母说过你,但没想过你回如此漂亮诶!”她几步蹿到我身边,抱住我的手臂眼睛里闪着不知名的光,她又道:“听说你刚及笄,我已经十八了,不如你叫我一声姐姐吧。”

  我浅笑,依言唤她道:“姐姐。”

  她笑得得意:“我也有妹妹了,我叫你小雪好吧。”

  我依旧只是潜静地笑:“自然是可以的。”

  有萧绾笑笑闹闹,这一路不算沉闷,萧绫同萧绰偶尔应一声,只宠溺地看着她。我一如既往地浅笑。而萧络,只是沉默地跟随,几番若有所思,却终究未曾开口,约一柱香的时间后,总算得到了——折柳台。

  自很早以前,这里便栽了许许多多的杨柳,故名折柳台。还有传说道,应苍开国皇帝与所爱之人在此处折柳相赠,依依惜别,但最终,他所爱的人并没有回来,而是死在了茫茫大漠中,故他将此地建作折柳台,以纪念那个女子。

  心中不禁叹道,有情有义之人,却令得下场如此这般凄凉。如此痴情之人,那女子死也足惜了。

  眼前景色倒不是虚夸,皇宫座落水之滨,两端以木门封之,是故出入皇宫最方便的,应是船。而两岸,杨柳轻拂,只是抬手,便有细细的几枝杨柳缠上手腕。我笑出声来,那声音似银铃般清悦,似薄冰初乍般灵动,引来四人回眸。我有些不好意思,轻合双眸,微低螓首,萧绫似微不可察地摇摇头,但那笑容依旧清和。

  萧绾却似想到了什么:“呀,对了,小雪三年前在春狩上表演过的对吗?那时候我在母妃身边听到了那首曲子,非常好听,小雪,那是……什么曲子啊”

  我挑了挑眉:“《断桥残雪》”。许嵩是个很有才华的歌手,许多歌都非常好听,《如果当时》、《庐州月》还有《素颜》、《半城烟沙》。

  “很美的名字啊……”我未可置否

  “当初倾雪可是被指给六弟了呢,但最后还是不了了之。再说,倾雪那时只有十三岁呢,尚未及笄。”萧绰笑得是云淡风清。我敷衍地笑笑,其实我已经二十四岁了,比他们在座的多数都要大呢。

  “三哥,”未曾想过萧络居然于此时发了话,“以后不要再拿这个开玩笑了。”脸上是浓重的不豫。笑意猛然僵在唇边。他的意思,是不愿,对吗?以清楚明白地告诉所有人。

  “六哥!你怎么可以这样!如果你敢欺侮小雪,我一定对你客气!”萧绾瞪向萧络,我拉了拉她,:“姐,没事,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过去早已无法改变,那……未来呢?萧绾回头看了看我,似乎还没能明白我话中的意思。

  “若以后有时间,不如来此对酒当歌,人生快事!”萧绫洒脱笑道

  “好,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但有解忧,唯有杜康!”

  “小雪,你呢?”萧绾回头笑问。

  “恭敬不如从命。”却又想到柳永的词句:“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六哥,你也一定要来啊!”

  “嗯。”萧络神色依旧阴沉,突然又向身边三人行一礼:“抱歉,大皇兄、三皇兄、绾儿,府中还有事,先告辞了。”

  “嗯,六弟,既然还有事,那就先回去吧,毕竟,天也不早了。”萧绫面上依旧温润如水,好一派兄友弟恭的模样。

  “喂,怎么可以这样啊!”萧绾在他身后不停地抗议着,那一袭黑袍却渐行渐远。我虽已转开视线,但余光却依旧鳖向萧络,直到背影消失在长廊拐角处,才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目光。

  “小雪。”是萧绾,“你知道吗?任家的势力有多大?那张尚有些稚嫩的脸上笼罩一层罕见的凝重。我心中一惊,但不露声色,“不知道,我不关心那些。”也不需要我关心,朝堂纷争,自古你以来,说不得。顿了顿,道:“明月公主,你为何会问我这样的问题?”心不自学向下沉。

  “作为三朝元老,肱骨之臣,你觉得他的势力会很小?”说出了我所担心的那一方面。自古以来,帝王最忌讳的便是外戚干政,而任家……又听萧绾道:“所以,分化外戚,父皇势在必行。任家长女已嫁,而你任家幺女,必入皇室!”我霍然转头,却看见她已不似初识的天真,毫无心机,难道,这一切,不过是装出来的?

  寂静无声,只听见我有些颤抖的声音:“我任倾雪……只是枚棋子?你对我,也只是演戏吗?”

  她看向我,神色微暧:“像吗?我真心喜欢你,你和那些爱攀龙附凤的千金小姐不同。我是真的喜欢你,不管怎样,我以后都会帮你,无论如何。”

  “好,我相信你。”我转身,春风和熙,可是心却如卧冰窖。

  “你是个好女孩,谁娶你,是他的福气。”

  我冷冷地笑:“承您吉言。”

  月上中天,才被太后遣送回家,抬头望向明朗的夜空,新月如钩,我总是预言得很准确

  晓风,残月,

  惨白照夜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