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在前一天的下午，刘星很神秘地把高慕瑶约出来，说是要带她去一个地方。尽管高慕瑶不停强调，如果不告诉她去哪里她就不会去，但刘星还是一再坚持，无奈，高慕瑶也就答应了。

　　两个人在公交车上颠簸了一个多小时后，终于，刘星告诉高慕瑶可以下车了。

　　下车的地方已经是城边，离火车站不远，人烟不是很多，显得有些荒芜，一排高高的栅栏的那一头就是一条条铁路线和一些往来调度或停靠的火车。

　　两个人沿着栅栏一直走到一个有缺口的地方，刘星灵巧地钻了进去，然后站在里面，看着高慕瑶，等着她进去。

　　“你是要拐卖我吗？”高慕瑶站在栅栏外，透过栅栏问。

　　“我就是带你离开城市一会。”刘星向高慕瑶伸出手，高慕瑶见到他很认真的表情，也便接受了刘星的这种不常有的做作。她避开刘星伸出来的手，扶着他的胳膊钻了进来。

　　“我好像记得你喜欢火车？”高慕瑶看见了正在调度的火车，于是问刘星。

　　“嗯。”

　　刘星低着头，沿一条看起来已经废弃了的、锈迹斑斑的铁轨不紧不慢地向前走。高慕瑶跟在后面，看刘星的背影，纳闷他为什么一改往常的开朗，突然变得寡言少语。

　　远远地传来火车开动时有节奏的声音。陈年的枕木已经被时间严重地腐蚀，一段一段地露在残雪外面，已经干枯的杂草从残雪下面钻出来，又盖在枕木上面，阴沉沉的天空带着下雪的征兆，像有无数的话，却吐不出来。

　　“为什么喜欢火车呢？”高慕瑶隐隐感觉气氛有些压抑，便主动找话题。

　　刘星没有马上回答，两个人又向前走了几步，一辆刚出站的货车在旁边干净的铁轨上从后面缓缓的追上来，刘星看着火车超过他们，然后毫无征兆地开始跟着火车跑，他几乎没有低头，但是脚下一步迈两条枕木，那种在步伐上的掌握和熟练让高慕瑶很惊讶。就像上学那天，刘星在前面很认真地跑着，一直到火车越来越快，连车尾也把刘星落得很远才停下来。

　　不过，这一次，高慕瑶没有跑。

　　刘星俯身坐在铁轨上，胸口起伏很大，他努力地调整自己的呼吸。直到高慕瑶跟上来。

　　“你怎么喜欢追火车呢？”高慕瑶开玩笑地问。

　　刘星抬头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一如他的沉默那样反常，高慕瑶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刘星。

　　刘星随手捡了一块碎石砸在不远处的另一块石头上面，碎石又弹起来撞在铁轨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我从小就是单亲，跟我爸长大，对我妈没有一点印象。至于她为什么离开，我听到过周围人的一些说法，有些说法听起来让人很愿意接受，可事后想想，又觉得有些假。偏偏又有些很难听的说法，越想越觉得像是真的。其中，有人说我妈是坐火车走了，过一段时间就会回来。那时我还小，我家门口恰巧每天都有很多列火车经过，所以我最相信这一种说法是真的，因为看着那些经过的火车，我就会觉得有希望。只是“过一段时间”究竟有多长，我不知道，但我希望它很短，于是总觉得每天都是。

　　我原来的家的地理位置挺偏，周围的小孩也只有我一个，所以缺少玩伴的我，每天玩耍的时间都在等火车、追火车的过程中度过。我爸发现我因此不再哭闹，能乖乖地放他出去做生意，也就依着我的想法，告诉我说，哪天，火车会停在我家门口，我妈就会从车上下来，回家了。

　　我居然就信了。每天坐在铁路边，用路基上的小碎石摞成各种形状，每当有火车路过时，那些摞起来的石头就会被震垮，然后我就站起来找火车是从哪边过来的，等着它到我家门口停下来。火车迎面开来，我总怕它没看见我家，或者忘记停车，就挥手朝着火车大喊。

　　现在想想，那时还是太单纯，就算是真的从车上下来一个女人，或者一群人，我又怎么在人海中认出那个不曾谋面的身影呢？

　　毕竟我不是站台，火车不会停在这里。每一辆经过的火车都直接开了过去，我就跟在车旁边追，一直追到连火车影子都看不见，追到我跑不动，然后走着回到家门口继续摞石头。

　　就这样一直追、一直追，直到有一天，火车真的在我家门口停了下来，那时我也不知道它是被我喊停下来的，还是我妈让停下来的，总之我以为我妈终于回来了。

　　我很兴奋，可是站在车边等了一会，发现没有人下来，火车也没有开门，我着急了，就在车身上敲敲打打，不知不觉地，我竟钻到了火车下面，直到火车开始缓缓移动，我才开始害怕。

　　正在我面对开动的火车不知所措时，一个邻居发现了我，他大声地喊我，让我趴下别动。我就真的趴在枕木上，一动未动。其实我没有那么听话，都是被吓的，当时即使是想坐也坐不起来了。

　　几千吨的重量在头上轰隆轰隆地离开了，我还安静地躺在枕木上面，愣愣地看着黑色的车底变成蓝天，脑子里却没有一点反应。

　　邻居以为我真的出事了，飞快地跑过来抱起我，全身打量，除了头发上有点尘土，和滴到衣服上面一些油，整个人都还是好好的。这时我才缓过神来，开始哇哇大哭，任谁都没办法把我哄好，一直哭到我爸下班回来。

　　那天，对我打击最大的不是火车在我头上走了一趟，而是我爸为了不让我再做这么危险的事情，让我知道了从来不会有一辆载着我妈的火车从这里经过，无论我怎么去追。”

　　刘星没有着落的眼神从记忆里拔出来，落在高慕瑶的身上。高慕瑶坐在对面的枕木上，聚精会神地听着刘星的讲述。

　　天气有点阴冷，高慕瑶纤细双手冻得通红，在嘴边捧着，轻轻地呵气。刘星从口袋里拿出一副手套递给高慕瑶，高慕瑶摇摇头没有接，刘星又放回了口袋。

　　“那你现在追火车是为了怀念？还是在找那时的感觉？”高慕瑶没想到在刘星身上真有这么一段追火车的故事。

　　“那种事情，那种感觉有什么好怀念的，真相已经打碎了那时我对火车所有的期待。如果能早一点忘记可能会更好。”刘星苦笑了一下，继续说，“那不是我最后一次追火车。

　　平日里，邻居们从来没有对我的行为有过什么评价，甚至有心情时，还会问我今天有没有追上过哪列火车，可这次事故之后，纷纷站出来指责我爸，说让我这么做有多危险。

　　第二天，我爸把我锁在了家里，等他上班之后，我从窗户爬了出来，回到每天的那里，继续摞石头，等火车。

　　只是这回，我不会再对着火车喊了，我也决定不会再对它说一句话。每当石头堆一倒，我就站起来，看好火车的来向，然后活动手脚，做好起跑的姿势，等到开来的火车头和我一齐时，我开始跟着火车一起跑。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就是简单的觉得我要比它快，我要超过它。目送一辆火车远去之后，我再回来摞石头。

　　自然，虽然跑了那么多年，但没有一次能超过火车。不过，我开始喜欢在奔跑中近乎窒息的感觉，喜欢耳边有节奏的隆隆的响声。于是我对这个巨大的怪物又从毫无感情，到渐渐喜欢。也开始觉得那就是人生。

　　这一生，我们要和很多人擦肩而过，就像火车，沿途要经过那么多车站，看遍盛或败的风景，也读过了很多没有结局的故事，可心里想的也许只是终点站。你知道，从很久以前，我就希望你是我可以停靠的终点站了。”

　　话锋突转，让高慕瑶始料未及，她惊慌地抬头，遇到了刘星的眼神，高慕瑶又马上低下头，刘星的眼神里面流露的是恳切。

　　这样冒失的刘星，这是她第一次遇到，毫无准备。

　　安静的时候，远处火车启动的声音和叮叮当当的铁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不长的空白，对于两个人来说，却都觉得那么长。

　　“也许……我甚至连站台也不是。其实……”高慕瑶说了一半就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了，她说这句话时，声音很低很低，像她低着的头一样。

　　声音落下，空气凝结，没有回音。

　　在校医院，刘星的头仍隐隐作痛，胃早已被酒精折磨得没有感觉。他目光有些呆滞地盯着头上挂着的盐水袋子，很多事情在脑袋里面绕来绕去。

　　这一天，他将迎来一段新的生活，本该是一个让人高兴的开始，却总有一团阴云在心底压抑、低回。

　　刘星的余光里，一个人影闯进，在病房门口一闪而过，他不确定是谁，也不在意是谁，依旧看着盐水袋，一动未动，即使是身边那只白皙的手递过来的热水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