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梓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殷公子，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殷枫的喉咙已有些发干发涩:“后会有期。”

　　桑梓和郑惜莲起身，离开时带上房门，脚步声渐远。

　　再见。

　　再也不见。

　　黑暗与死寂悄悄降临。

　　殷枫默默走到铜镜前，有些变形的铜镜映出的他的模样，亦同样有些走形。那样狰狞而扭曲。

　　殷枫伸手，慢慢、慢慢地撕掉脸上的那层狐狸皮做成的人皮面具，拿在手里，铜镜中出现的，是完全不一样的一张脸。

　　“傅翎澈……”他有些戏谑地，叫自己的名字。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他已经学会了伪装，戴着这样一张面具做一些本不该是皇子做的事情？

　　还是，背负不起作为“九皇子”应该背负的枷锁。桀骜不羁的少年心中对自由热烈的渴望，他压抑得太久太久。

　　那年锦舟逃婚来找他，丢尽了池家和霍东篱的脸。皇帝开明，对锦舟说道:“这样吧，朕让翎澈去边疆。等他回来的时候，若那时你还是愿意，朕，就赐婚。”

　　他听到这件事情的时候，只是冷冷一笑。在皇帝心中，自己儿子的婚姻与命运，并不比笼络权臣的势力来得重要。

　　几年前，在天宁的军营那会儿，他还没有“殷枫”这层身份。那时傅翎澈到塞外。

　　傅翎澈长得英朗而白净，身材清瘦颀长，再加上皇子无功而禄，崇尚粗犷与力量的军汉们都不大看得起这个小白脸，他手下的小卒子们也不服他。

　　有一回，中秋佳节，他手下的卒子和洛少飞的贴身军师打了一架，被扣压了下来。

　　“放人。”塞外春风卷着黄沙砂着脸颊。军营前，傅翎澈英勇的长发在风中飞扬，他平视着另一员大将洛少飞，只吐出这两个字。

　　“什么人？”洛少飞亦不满意这个刚来有和自己一样爵位的小皇子，然而还是和颜悦色，“抱歉，在下刚才忙于军务，让您久等了。”

　　久等？

　　傅翎澈已经在他的帐前等了两个时辰，里面传话来总是让他等一等，再等一等。

　　傅翎澈耐着性子等了两个时辰，那时他年少，压不住心气和脸上的愠怒，讽刺道:“久等？我在这里才两个时辰而已呢，不算久！”

　　洛少飞依旧和颜悦色:“是，您觉得不算久，那便不算久。”

　　“你！”

　　“哈哈哈哈哈……”附近的军汉们听见这句话爆发一阵哄笑。

　　傅翎澈道:“就是跟你的手下打架的那三个，李习朱，唐康，刘少刈！姓洛的，明明是你的人挑事在先，为何要扣押他们？况且军纪严明，岂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

　　洛少飞刚吃过饭，一边掏牙齿一边懒洋洋道:“您说话还是小心点啊！我也没说不放人啊，我又没打骂惩罚他们，若是他们自已在狱中病死饿死，这也不关我的事啊是不是？”

　　“那到底怎么样，你才肯放人？”

　　如同老猫捉住了耗子，洛少飞玩味了一会儿，慵慵懒懒:“我有个办法，只是不知道你敢不敢……”

　　“你想怎么样？”

　　洛少飞笑了笑:“我听说，离此地百余里处，有个饮仙宫……”

　　“我听说那里，藏有一种什么……葡萄酒，是这个名字吧，你若是给我弄上两坛子来，我就放了他们。你听清楚了吗？”

　　“……”

　　“我洛少飞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这三个人，偷了我埋在床底下的几坛酒。这仨兔崽子真行啊，都偷到我床底下来了，我的东西岂是随便偷得的，挨了打，活该！”

　　“哎，小子，知道饮仙宫是什么地方吗？”

　　一阵粗犷的哄笑。

　　傅翎澈那时年少，站在洛少飞面前，比他矮了半个头。风吹沙磨着铁甲，夕阳下他大红的披风寂寞的飞扬，沉思良久之后，终于转身离去。

　　洛少飞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一声轻蔑的冷笑。

　　朱砂林的主人叫神差，做的是人命生意，洛少飞隐约听说过，似乎是隶属于一个更大的杀手组织，逆天道。洛少飞知道这后面错综复杂地盘踞着各路庞大的势力，他们招惹不起，饮仙宫的人亦从不招惹这些军汉，彼此倒也相安无事。洛少飞方才那样说，不过是想气一气他罢了，给他一个下马威，他知道傅翎澈也懂得其中利害，并不会真的去那里偷什么酒。直到三天后的一个下午。

　　“当！”傅翎澈将两个酒坛子重重地磕在了沙地上！

　　“放人。”极尽简洁地吐出两个字，他的衣服上全是血，面目却不辨悲喜。

　　仿佛整个世界都寂静了，军士们不可置信般地看着这个少年，洛少飞闻讯赶来，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将这个少年打量了一番:“你……”

　　“放心，我弄了张人皮面具，也换了衣服，他们不会知道到底是什么人。”傅翎澈顿了顿，“放人。”

　　渺昆仑，笑吕梁，那会儿，到底是年少轻狂啊。他摩挲着手中的人皮面具，幸好当时谨慎，若不是这张面具，他会给军营带来多大的祸患。可若不是这张面具，自己又怎么惹得[逆天道]的杀手追杀索命？给桑梓带来麻烦？

　　呵，桑梓，桑梓。这是他魂牵梦萦了多少年的名字。旧时的记忆在脑海重新浮现，一点一滴全是关于她。不久前桑梓的骆驼队路过天宁客栈，他一眼便认出她，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她还记不记得当年那个叫阿九的小男孩？那时他想问，却不敢问也不能问。因为那时他叫殷枫，那是另一张不属于自己的用狐狸皮制成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