旖旎从未想到再见到黄莺和芙心是这样的光景，明明上一刻还是活生生的人，下一刻却是面目狰狞的尸首。
听到找到黄莺和芙心的消息时，刚松了口气，过来传消息的下人脸上苍白，嘴唇打着哆嗦，“小姐，他们全死了。”
旖旎几乎站立未稳，扶着景娘的手颤抖着几乎不像是自己的手。
“他们几个的尸首在哪儿？”
“回小姐的话，停在了后门的空房间。”
“带我过去。”
“小姐别过去，太……太……他们死的太惨了……”下人一想到那惨状，恐惧的说不出话来。
想到芙心生母和妹妹的泪眼，旖旎愣忡了，生硬道：“带路！”
未到后门便听到一片哭号声，丁老伯和魏嬷嬷垂手站在旁边，神色皆是凝重。旖旎上前，入眼却全是白花花一片，素幡在后门翩飞，四具尸体陈列在地上，被白色的布覆盖，看不到状貌。
“造孽啊，这好好的姑娘和小伙子怎么就横死了呢？”魏嬷嬷拧着帕子，整张脸都是惨白，看到旖旎迎了上来，拦住了旖旎的路，“小姐别过去，那死状太惨烈了。”
旖旎看着王氏佝偻的背，以及发丝间的银色，心头似被沉重的乌云盖下来。“嬷嬷，让一下，他们几个是因为我而死的，我总归得看他们最后一眼。”
魏嬷嬷还欲拦着她，旖旎却撇开魏嬷嬷，径自走了过去。
见旖旎走过来，王氏踉跄扑过来，抱着旖旎的腿，泪水一直收不住，“小姐，你可得替我的女儿找出凶手啊！”
旖旎慌忙扶起王氏，看着眼前哭得肝肠欲断的死者的家人，只觉得浑身冰冷。
蒙着尸体的白布上血迹斑斑，旖旎俯下身，掀开离自己最近的白布一角，是黄莺。
旖旎一下子瘫软在地，只见黄莺双目圆睁，分明是死不瞑目的样子脖子上一道血痕，血迹已经凝固，衬得周围的肌肤越发苍白，黄莺生前究竟是受了什么罪，旖旎看着她的双手血迹斑斑，身上的衣服被划破了，露出了伤痕累累的手臂。旖旎眸光一冷，黄莺不过才十七岁，芙心也才是十六岁，正是花一般的年纪，究竟是谁要下这等毒手？
旖旎紧紧咬唇，声音冷硬似咬牙切齿，“你们放心，杀害他们四个的凶手我一定会找出来。”
旖旎独自站在相府后面的湖泊岸边，看着碧幽幽的湖水，已是初冬，芦草枯萎，一派凄冷。一阵风刮过，她不由裹紧了身上的大氅。
风吹散了她额上细碎的发，有一缕发丝粘在了唇上。
凤引不声不响走过来，修长的手指挑起她的发丝，整个动作自然流畅。“上次你要我查的事情，有了点眉目。”
旖旎愕然，才想起上次在定国寺拜托了凤引打听一些事情。
“太和三十一年，河南郡发生蝗灾，玉米地遭到了严重的破坏，黎民失所，饿殍满地，不计其数。蝗灾刚过，朝廷虽然也发放了赈灾之粮，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后来河南郡又闹起了疫病，据说经过蝗灾和那场疫病后，河南郡所死去的人数达到了百万之多，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说的便是当时的河南郡。”凤引想到了从济生大师那儿听来的消息，他是个男儿，也觉得心惊胆战。
凤引见旖旎面无表情，继续道：“太和三十二年，皇宫上突然出现了一道惊雷，恰巧引起了御书房和冷宫的失火，御书房大量藏书毁在了那场大火之中，冷宫里，烧死了十七个被废黜的妃嫔。”
“太和三十三年，西域三十六国中的焉耆、且末为姑墨所灭，卑陆国的两座城池被姑墨所占。”
“不要说了！”旖旎打断凤引的话，凤引心疼地看她，旖旎眼眶微红，竟是在发抖！
旖旎软软偎在凤引怀里，只觉整个身子、灵魂都不是自己的了，她在害怕！
她忽然觉得面前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她太渺小，稍微一个不小心便会被卷进去，万劫不复！
“当年奉朝堂命去河南郡赈灾的是谁？”旖旎只觉得说话都用上了平生的力气。
凤引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敏贵妃生父，姜沛。”
果然是姜家做的好事！旖旎勾起唇角轻笑，凤引只觉她的笑容惨杂了太多的嘲讽和寒意。“你可是猜到了什么？”
“姜家敏贵妃这一代只有敏贵妃是嫡出的女儿，别的只有姜行殊一个庶出公子，所以姜行殊是要继承姜家产业的，姜行殊膝下也只有一个独子，便是那日被斩首的姜幻云。我那日和母亲出门恰巧撞上了姜幻云纵马杀人，还欲强占良家女，我便派人去报了官，还下轿斥责了姜幻云一通。后来郑国公公子过来制服了姜幻云，将他扭送官府。若是没有丞相府和郑国公府的出面，姜幻云完全会无罪释放，现在偏偏有了两大世家的介入，姜幻云的父亲便连打点牢狱，用其他死囚替姜幻云去死都不可能。姜家只有这么一个继承人，因了凤家和裴家的缘故而丧了命，记恨凤家和裴家也是寻常。只是千不该万不该，做错事情，竟然不知自省己身，反而将怨气撒在无辜的四个下人身上！”旖旎恨恨道，“而且，姜家和凤家的宿怨应该结于元帝时候。”
旖旎想到当年河南郡无辜丧命的百姓，“若是姜沛没有贪掉朝廷拨下的赈灾金，河南郡也不至于死去那么多的黎民。”
凤引眼中神色莫测，内心却是百感交集。
他只愿旖旎一生快活无忧，谁知道，旖旎偏偏还是陷入了可以杀人于无形的权斗的暗流。
可是这世道，善良无欺的人注定会成为他人的踏脚石，旖旎纵使不能双手沾染鲜血，也不能叫人平白欺负了去！
只听见旖旎沉沉一叹，“师父，如果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那么，我宁愿成为那执刀之人。”
凤引望着一汪寒水，“纵使星河陨落，江山沉寂，我始终会站在你身边，你只管放心往前走，我会护你一世周全。”
红尘万丈，人生百年。
倒也不虚走这一回了。
“小姐，宫里派人接你来了。”
“知道了。”旖旎淡淡点头，“服侍我梳妆吧。”
昨日递了名帖给玉华公主，今日玉华公主便派出了马车来接自己。
亭台楼阁，还是上一次自己离开的陈设，这偌大的皇宫，以威仪作假象，掩埋了亘古的寂寞。
“臣女拜见公主殿下，公主千岁。”不过三两月，旖旎已经出落得越发大方，行止间完全是大家闺秀的风度。
玉华公主让着身边嬷嬷扶起她，“旖旎姐姐，你离开宫后也不经常回来看看我。”
“公主说笑了，旖旎如今许了人家，每日跟在臣女母亲身边学着礼仪和掌家之道，忙起来连喝茶的功夫都没有。而且公主素日里也要读书，臣女怎敢来叨扰公主？”旖旎不卑不亢道。
这种雍容，这种气派，饶是皇后嫡出的公主也是比不上的。
玉华公主身边的李嬷嬷暗暗叹气。
“公主，臣女有些私密话想和你说说，可否屏退左右？”
玉华公主挥了挥罗袖，示意周围侍候的人全下去。
旖旎踱步上前，“臣女还记得三年前，刚到公主身边时，臣女初初离家，处处不适应，是公主一直在臣女身边安慰臣女，给臣女温暖。”
“旖旎姐姐，这是皇祖母赏给我的荔枝，一起吃好吗？”
“旖旎姐姐，陌长生再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来教训他。”
“旖旎姐姐，你怎么怏怏不乐的？我们去御花园扑蝶好不好？”
“旖旎姐姐……”
……
那些美好的回忆被珍藏在脑海深处，旖旎小心翼翼将它拿出来回想，生怕这些回忆如琉璃般瓦解。她原以为两人的友谊会维持到地老天荒，可惜终究只是镜中花、水中月，轻轻一个触碰，便会瞬间支离破碎。
原来连陌长霁都能明眼看出来的真相，自己却看不出来，究竟是自己太愚钝了，还是被她蒙蔽的太深了？
旖旎直视着玉华的眼睛，从里面看出了一丝慌乱和不安，“旖旎姐姐，我们是好姐妹，玉华对你好是应该的。”
你对我好是不应该，利用我达到你的目的才是应该。
旖旎心里默默接道。
“我只问你一句，定国寺那次走水，是不是你做的？”
玉华看着她，旖旎脸上平静，那双眼睛却是清亮，仿佛一切都已洞彻。
旖旎静静地看着玉华脸上血色尽失，一刹那间，她竟觉得好笑，原来她竟被自己认为是好姐妹的人骗了这么长时间！
旖旎不待玉华回答，自己喃喃自语，“包括那日你领我去藏经阁，看到那本四海志都是你事先安排好的，再有之后的陌长霁被投毒，芸豆卷里的毒是你下的，甚至是姜幻云的事情，恐怕也是你算到我和我母亲要出门，故意安排的一出……可是，玉华，我不知道，你身后的势力竟如此可怕，可怕到能任意插手入陌长霁的身边，到丞相府府中！有你这样可怕的朋友，我该是庆幸还是害怕？”旖旎眼光如利刃，狠狠穿透玉华的伪装，似要将她重重遮掩的面具撕扯。
玉华只觉得自己手脚冰冷，自己耍的把戏，原以为天衣无缝，竟顷刻之间便被人瓦解，可是这也是早就预料到的事情不是吗？重重吸了一口气，故作轻松道：“旖旎姐姐，你怎么会猜到这一切都是我做的？”
“真的是你……”旖旎嗫嚅，原先自己心里已经是有了底，但是亲耳听到玉华的承认，却还是一惊。
“你都猜到了不是吗？”玉华面上再看不出半分害怕，只有不属于她年龄的沧桑。想到爷爷临终前紧紧攥着她的手，那种面对死亡的窒息感迫得她喘不过去。“报仇……报仇……如果你们不报仇，便枉为我的血脉，以后到了地下也无法面对我……你们要想想你们的父母、族人是如何死的！要报仇……”
每当午夜梦回，玉华睁看眼，仍能看到那一双死不瞑目的污浊的眼睛看着自己。
“血海深仇，自然是不能轻易抛却的，只是玉华，我的父母家人是无辜的，若真的到了国将不国的时候，你可否放过我的父母。”旖旎看着玉华眼中刹那间而过的恨意，知道这份芥蒂，轻易不能抹去，唯有护得自己家人的周全，不敢奢求太多。
玉华轻轻点了点头，旖旎朝了玉华叩首谢礼，彼此都知道从此两人会形同陌路，却来不及阻止。
旖旎转身朝门口走去，伸手推开门时，“吱呀——”一声，淡淡光华流泻进来，旖旎脚下轻轻一顿，“玉华自幼便对皮毛过敏，以前宁贵人送给玉华一只很漂亮的会唱歌的画眉，玉华当夜就发起了高热，身上生了一片水疱，幸好发现的及时，被抢救过来了，不过宁贵人却是被皇后降作了更衣，再之后，宫里的禽畜一律被皇后派人打死了，你以后还是不要碰这些禽畜的好。”
是了，旖旎最先起疑，便是玉华公主和兔儿玩耍的时候，没有半点过敏症状，联想到这些年玉华公主的举止，越想越觉得破绽重重，终究是彻底怀疑了。
而后，旖旎再不停留，出了玉华公主的门，从此，两个自幼长大的好姐妹，两颗心越走越远。
屋子里的玉华公主是假的，那么真的玉华公主在哪儿？
旖旎阖目，不忍去想。
真的玉华公主，她是相处了一年的，是她安慰了彼时孤单无依的她，陪伴了她走过最荒凉的时候，后两年的玉华公主，是假的，虽然是假的，却也付出了旖旎两年的真心相待。如今放下，谈何容易？
黄金易得，真情难求。
哀乎悲乎，恸耶戚耶！
身前是遮天蔽日的九重宫阙、勾心斗角的屋角飞檐，身后是支离破碎的友谊。
这一生，才走了几步，却已经让人筋疲力尽。
*****************************第一卷完********************************